楼上的房间时间仿佛停滞了五年。
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缓慢飞舞,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陈旧的味道。
林锋打开窗户,潮湿而略带霉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
他没有多少行李。
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个人物品,仅此而己。
打扫房间花了他不到一个小时。
动作高效,没有一丝多余,仿佛这只是无数次野外宿营中普通的一次。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点了一支烟。
寂静中,楼下杂货店里王伯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但这安宁虚假得可怜。
他知道,自己踏回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宁静就己被打破。
他现在做的,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检查一下枪膛里的子弹。
傍晚时分,楼下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嘈杂声,粗暴地撕碎了巷弄的宁静。
摩托车引擎粗暴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杂货店门口戛然而止,伴随着几声嬉笑和粗野的叫骂。
“老东西!
死哪去了?
滚出来!”
“妈的,灯也不开亮堂点,做鬼生意啊!”
林锋的眼神瞬间敛起,如同闭鞘的刀。
他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下望去。
三个青年,头发染得赤橙黄绿,穿着紧身背心,露出瘦削却布满纹身的胳膊。
他们歪跨在改装过的摩托车上,嘴里叼着烟,眼神倨傲地扫视着狭小的店铺。
为首的一个,脖子上挂着夸张的银链,正用手中的头盔不耐烦地敲打着店门的玻璃。
王伯慌慌张张地从店里跑出来,脸上堆着近乎卑微的笑容:“来了来了,辉哥手下几位小哥,今天……今天怎么这么早?”
“早个屁!
老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就是规矩!”
银链青年啐了一口唾沫,“这个月的数(保护费),赶紧的!
磨磨蹭蹭,找不自在是吧?”
王伯搓着手,腰弯得更低了:“小哥,不是前几天刚交过吗?
怎么又……前几天是前几天!
现在是现在!”
另一个黄毛青年叫嚣道,“辉哥说了,这条街以后加多一档‘清洁费’,听不懂人话啊?”
“清洁费……”王伯的脸色变得惨白,“这……这以前没有这个规矩啊?
忠哥在的时候从来……操!
老不死的,还敢提什么狗屁忠哥?”
银链青年猛地推了王伯一把,老头踉跄着撞在门口的货架上,几包零食掉了下来,“现在城南是辉哥的天下!
和盛的天下!
规矩就是辉哥的嘴!
他说有就有!
五千块!
少一个子儿,老子把你这破店砸了!”
王伯扶着货架,身体因恐惧和愤怒微微发抖,却不敢反驳。
楼上的林锋,掐灭了手中的烟蒂。
他没有立刻冲下去。
五年的经历告诉他,纯粹的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他现在需要的是信息和判断,而不是宣泄。
他无声地走下楼梯,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恰好能看清店门口的情形,而对方若不仔细看,却不易察觉他。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三个青年。
动作虚浮,下盘不稳,纯粹靠虚张声势和人多势众欺压良善的底层喽啰,和盛这艘大船底部吸附的最微不足道的藤壶。
但正是这些蝼蚁,往往最能体现一个组织的腐烂程度。
“小哥……真的拿不出这么多啊……”王伯几乎是在哀求,“这一个月都赚不到这么多钱……拿不出?”
银链青年狞笑一声,抬手就要去抓柜台上的烟酒,“那就拿东西抵!”
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脊背爬升上来。
仿佛被黑暗中的毒蛇盯上,让他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店内的阴影处。
另外两个混混也感觉到了异样,纷纷闭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林锋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依次从三个混混脸上扫过。
没有威胁的叫嚣,没有愤怒的斥责。
但就是一种无形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让三个原本气焰嚣张的混混瞬间哑火,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凝练出来的气场,绝非街头斗殴能培养出来的凶悍。
银链青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不是,继续拿也不是,显得无比尴尬。
他色厉内荏地强撑道:“你……你谁啊?
看什么看?
想多管闲事?”
林锋依旧沉默,只是看着他们。
那目光让三个混混感觉像有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
黄毛青年心里发毛,扯了扯银链青年的衣服,低声道:“鸡哥……这人有点邪门……要不今天算了?”
银链青年“鸡哥”也心里打鼓,但面子上过不去,硬着头皮指了指王伯,又指了指林锋:“老东西,算你走运!
明天!
明天我们再来,钱备不齐,有你们好看!
我们走!”
扔下几句狠话,三人忙不迭地跨上摩托车,引擎咆哮着,仓皇地逃离了巷子,比来时快了数倍。
杂货店前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摩托车尾音在巷道里回荡。
王伯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扶着柜台才站稳。
他看向林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更深的忧虑:“小锋……你不该出来的……这下他们记住你了,疯狗辉不会罢休的……我知道。”
林锋走上前,扶住王伯,“总不能看着他们动您。”
他帮王伯把掉落的商品捡起来,动作不疾不徐。
“变了,全变了……”王伯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林锋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以前忠哥在的时候,哪有这种事……收数也有收数的规矩,街坊邻居也能有条活路。
现在这群人,简首是强盗,是土匪!”
“忠哥”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锋记忆的闸门。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父亲林国忠穿着干净的汗衫,坐在杂货店门口的小凳上,和路过的每一个老街坊打招呼。
他会严厉教训那些小偷小摸或欺负弱小的混混,但也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给条活路,讲究的是一个“理”字和“义”字下的秩序。
那时的城南,破旧却有种粗粝的生气。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恐惧和绝望笼罩,连空气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父亲的身影和刚才那三个混混嚣张的嘴脸重叠、对比,一种冰冷的火焰在林锋心底 silently燃烧。
他拍了拍王伯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伯,别怕。
以后,不会这样了。”
王伯抬起头,看着林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从那里面看不到五年前的青涩和冲动,只看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决绝。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巷道的风穿过,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得店门口的风铃再次发出喑哑的响声。
仿佛是一曲残酷猎场开幕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