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个人,带着前世几十年的记忆与遗憾,重新降生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会做些什么?
此刻,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泥土地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小男孩正蹲在一个小小的蚂蚁窝旁。
他叫许七。
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树枝,没有去戳,也没有去搅,只是轻轻地,在湿润的泥土上划拉着什么。
那痕迹弯弯曲曲,细看之下,竟像是几个复杂而古老的字符。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像个懵懂的孩童,倒像藏着许多沉甸甸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
“许七!
你个懒骨头!
又在偷什么懒?!”
一声尖利又带着十足火气的呵斥,猛地砸碎了小院的宁静。
许七握着树枝的手指微微一颤,泥土上的痕迹瞬间模糊了。
他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挽着袖子,腰间还系着围裙的妇人正叉着腰站在茅屋门口。
她脸颊瘦削,眉头紧锁,正是许七的舅妈,王秀莲。
此刻,她那双带着薄怒的眼睛,正犀利的看着许七。
“看看日头都多高了?
让你去后院把那点柴火拾掇整齐,半天了连个影子都没动!
就知道蹲地上玩泥巴!
跟你那……”她的话头似乎被什么噎了一下,硬生生转了个弯,“……跟你那没用的身子骨一样,风一吹就倒!
还不赶紧滚过来!”
她的声音又急又厉,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许七默默地垂下眼帘,丢开手里的树枝,撑着膝盖想站起来。
大概是蹲久了,也可能是身体确实不争气,他起身时竟微微晃了一下。
扶着旁边一棵小树的树干才站稳,紧接着就压抑地低咳了两声,瘦弱的肩膀轻轻耸动。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后院跑了过来。
那是个看起来比许七还壮实些的男孩,个子甚至略高一点,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他手里抱着一小捆劈好的柴火,正是许七的弟弟,许武,小名小武。
“舅妈,别骂哥了!”
小武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他跑到许七身边,把柴火往旁边空地上一放。
顺手就想去扶许七的胳膊,“哥他刚才说有点头晕,我就让他歇会儿,这点柴火我几下就搬完了!”
王秀莲的目光扫过小武红润的脸和结实的胳膊,又落在许七那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和单薄的身子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重重哼了一声:“头晕?
他哪天不头晕气短?
身子弱就更该勤快点动动,光蹲着能蹲出力气来?
小武你也别总惯着他!
他不动弹,这身子骨能好得了?”
她的语气虽然依旧硬邦邦的,但对着小武时,那股火气明显降了几分。
小武身体好,手脚麻利,干活从不偷懒,是这个贫寒家里实实在在的劳力,自然也更得她的看重。
小武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但还是小声辩解:“哥真的不舒服嘛……”许七己经稳住了呼吸,他轻轻推开小武想要搀扶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再看舅妈,低着头,慢慢朝后院那堆散乱的柴火走去。
王秀莲看着他那慢吞吞、感觉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背影,又是一阵气闷。
最终只是对着小武没好气地吩咐:“赶紧的!
把柴火码好!
灶上还等着烧火做饭呢!
真是一家子都是讨债的!”
说完,她狠狠剜了许七的背影一眼,转身又钻回了烟熏火燎的灶房里。
小武赶紧应了一声“哎!”
,麻利地抱起自己刚才放下的柴火,几步就追上了许七。
他小声说:“哥,你坐边上看着就行,我来弄,很快的!”
许七没再坚持,依言在院角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看着小武动作利落地将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柴归拢、堆叠,发出“噼啪”的轻响。
后院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来,再次撩动他额前细软的头发。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又落回了刚才那个小小的蚂蚁窝。
几只蚂蚁正奋力拖动着比它们身体大许多的食物残渣,沿着他刚才无意划出的轨迹边缘,艰难有序地行进着。
许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悄然燃起,微弱却异常清晰。
这一世……时间还早。
他无声地对自己说。
夜色浓重,沉沉地笼罩着简陋的茅屋。
白天那点微薄的暖意早己散尽,屋子里透着凉气。
许七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薄薄的被子盖到胸口。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梦里,不再是阳光和小院。
而是无边的血色,是扭曲狰狞的脸孔,他们像恶鬼一样向他扑来。
刀光剑影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杀意。
“快!
杀了这个魔头!
不能让他再祸害苍生!”
“许七!
你罪该万死!!”
“拿命来偿!”
那些充满恨意的嘶吼狠狠扎进他的耳朵。
他看到无数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窒息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不……”他在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呃!”
许七骤然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黑暗中,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急促地扫视着西周简陋的墙壁和熟悉的轮廓。
是那个小房间,是现在。
“哥?”
旁边传来带着浓浓睡意又有些惊慌的声音。
是小武,他被许七的动静惊醒了,揉着眼睛,摸索着坐起来。
借着从破旧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点微弱月光,他看清了哥哥的模样。
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什么血色,额头上全是汗,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恐。
小武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他赶紧爬过来,顾不上自己还迷糊,伸出袖子就往许七额头上擦汗。
那袖子是粗布的,有点硬,但动作却放得很轻很轻。
“哥,你又做噩梦了?”
小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担忧,也有一丝习以为常的无奈。
他记得哥哥经常这样半夜惊醒。
冰凉的布料碰到滚烫的额头,让许七激灵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他感受到小武温热的手指隔着袖子传递过来的关切,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放松下来,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嗯……”许七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梦里那些疯狂的喊杀声和充满恨意的面孔还在脑海中盘旋,带来一阵阵心悸。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魔头……他们叫他魔头……那些前尘往事,像附骨之蛆,即便重活一世,也甩脱不掉吗?
小武看他沉默不语,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更加担心了。
他笨拙地替许七掖了掖被角,小声说:“别怕,哥,梦都是假的,是不是又魇着了?
我给你倒点水喝?”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一阵不耐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舅妈王秀莲带着浓浓睡意和烦躁的呵斥。
“大半夜的!
吵吵什么?!
许七!
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身子弱还不多歇着,净折腾人!
还让不让人睡了!
小武,你也赶紧躺下!
明天一早还要去地里!”
她的声音又急又冲,显然是被吵醒了,火气很大。
小武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应道:“知道了,舅妈,哥……哥他没事,就是魇着了,这就睡!”
许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余的惊悸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平静取代。
他轻轻推了推小武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哑:“睡吧,小武,我没事了。”
小武不放心地看了他几眼,见他确实不再发抖,呼吸也平稳了些,才犹犹豫豫地躺回自己的被窝里。
他小声嘟囔:“哥,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啊。”
“嗯,”许七应了一声,缓缓躺下,重新盖好被子。
茅屋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屋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不清的房梁。
前世的腥风血雨,舅妈的刻薄责骂,小武小心翼翼的关切……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身体深处传来熟悉的、挥之不去的虚弱感,像是在提醒他这一世命运的起点。
黑暗中,许七无声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些恨意和追杀,隔着漫长的时间和无尽的轮回,似乎还萦绕在灵魂深处。
但现在,他只是许家村一个体弱多病的孤儿许七。
路,还很长,也还很艰难。
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更需要……活下去。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那如影随形的冰冷梦魇,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