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站在程家老宅的石拱门前时,指尖还捏着那张被阳光晒得发暖的纸条。
是程砚舟昨天会后发来的地址,字迹清隽如旧,只是末尾那句”爷爷可能在家,他耳朵背,说话大点声“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青砖黛瓦的老宅藏在古镇深处,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绿意顺着斑驳的墙面蔓延,像给时光覆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在阳光下泛着暗光。
苏棠轻轻推开门,吱呀作响的木门惊动了院角的芦花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叫着跑开。”
有人在家吗?
“她扬声问,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篱笆的沙沙声。
正堂的门帘被掀开,走出来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拐杖,眯着眼睛打量她,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浮起笑意:”细妹来啦?
“苏棠愣了一下。”
细妹“是本地对小姑娘的亲昵称呼,外婆以前总这么叫她。
她刚想解释自己是来取资料的,老人己经颤巍巍地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快进来,外面晒。
舟舟说你今天来,我早上就蒸了米糕。
“老人的手掌很暖,带着老茧,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苏棠想起自己的外公。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被老人牵着往里走,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那是老人们常用的驱蚊草药味,和外婆家的味道一模一样。
正堂摆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墙角的竹椅上堆着几本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年轻夫妇抱着个小男孩,眉眼间竟和程砚舟有几分相似。
老人指着照片里的小男孩,笑着说:”这是舟舟小时候,皮得很,总爬院里的石榴树。
“苏棠看着照片,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涩。
她从未见过程砚舟的家人,只知道他是本地人,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去外地工作了,是爷爷把他带大的。”
来,尝尝爷爷做的米糕。
“老人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米糕推到她面前,雪白的米糕上撒着桂花,甜香扑鼻,”舟舟说你喜欢吃甜的,我特意多加了糖。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
她确实喜欢吃甜口的米糕,那是大学时程砚舟发现的——有次他们去小吃街,她盯着桂花米糕看了两眼,第二天他就从家里带了一大盒,说是”我爷爷做的,比外面卖的好吃“。
原来他连这些小事都告诉了爷爷。”
谢谢爷爷。
“她拿起一块米糕,软糯的口感带着桂花的清甜,确实比外面卖的更合口味。
老人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吃,突然拉起她的手,指着桌上的茶杯用方言说:”这个叫茶盅,我们小时候都这么叫。
“他又指向墙角的竹篮,”那个是蚕匾,以前用来养小蚕宝宝的。
“苏棠认真地听着,老人说的方言比周奶奶的更古朴些,有些词汇她要反应片刻才能明白。
但她没有打断,任由老人拉着她的手,一句句教她说那些快要消失的俚语。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老人的白发上,镀上一层金边,恍惚间,苏棠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她和程砚舟的爷爷,在这样一座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宅里,用他们共同守护的方言交流着,像一场跨越时光的梦。”
这个词怎么说?
“苏棠指着桌上的米糕问,努力模仿着老人的语调。”
米糕——“老人放慢语速,带着她一字一句地念,”我们这儿也叫糖糕,过年的时候一定要蒸,甜甜蜜蜜的。
“他突然凑近她,压低声音用方言说,”舟舟小时候总偷糖糕吃,被我追着打,现在长大了,倒学会疼人了,知道给你带米糕。
“苏棠的脸颊瞬间发烫,刚想解释,院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程砚舟推门进来,看到正堂里的场景,脚步猛地顿住。
他大概是从采集点赶回来的,衬衫领口沾着草屑,额角还带着薄汗,看到苏棠被爷爷拉着手,两人头挨得很近说着话,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快步走过来:”爷爷,我回来了。
“程爷爷看到他,立刻眉开眼笑:”舟舟你看,细妹来了,还夸我米糕做得好。
“程砚舟的目光落在苏棠泛红的脸颊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才低声说:”爷爷,她是苏棠,是来帮我们做翻译的老师,不是……“”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老人不满地打断他,把苏棠的手抓得更紧,”这是细妹,我早就认下的孙媳妇,你当我不知道?
“苏棠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里的米糕差点掉在桌上。
她窘迫地看向程砚舟,发现他的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晕,正想开口解释,老人却不依不饶地拍着她的手背:”细妹别害羞,当年舟舟第一次带你照片回来,我就知道这孩子心里有你。
“”爷爷!
“程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您记错了,那是……“”我没记错!
“老人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固执的清明,”就是你毕业那年,揣在怀里的照片,背面还写着棠棠。
“苏棠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张照片她记得,是大三那年程砚舟给她拍的,她坐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落在书页上,他说”这张最好看,要一首带着“。
后来分手时,她以为他早就扔了。
程砚舟显然也没想到爷爷会提起这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跳。”
爷爷,您今天药吃了吗?
“程砚舟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放软了许多,伸手想去扶老人,”我们先回房休息会儿,让苏老师……“”我不休息!
“老人却固执地不肯动,拉着苏棠的手不放,”细妹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要教她唱《采桑谣》,舟舟你也来,小时候我教你,现在教你媳妇,正好。
“说着,老人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独特的韵律,”桑叶青,桑叶黄,桑娘采桑忙……“唱到动情处,他还轻轻拍着苏棠的手背打节拍,眼神里满是慈爱。
苏棠看着老人认真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她知道老人大概是认知障碍犯了,把记忆里的片段混在了一起。
可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柔,只能任由老人拉着,一句句跟着哼唱。
程砚舟站在一旁,没有再阻止。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光。
苏棠唱到副歌部分,不小心跑了调,程砚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声音低沉温润,和老人的调子完美地合在一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像触碰即分的蝴蝶翅膀。
唱完一段,老人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握着苏棠的手却没松开。
程砚舟轻轻叹了口气,对苏棠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率先走出正堂。
院子里的阳光正好,石榴树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晃动着细碎的光斑。
程砚舟靠在竹篱笆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了回去,只低声说:”对不起,我爷爷他……“”我知道,“苏棠摇摇头,看着正堂门口的方向,”他只是认错人了。
“”他这两年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会把过去的事混在一起。
“程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
“苏棠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爷爷很可爱,教了我很多俚语,对翻译很有帮助。
“程砚舟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西厢房。
很快,他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出来,递给苏棠:”这里面是缫丝调的原始录音和注释,还有我整理的民俗背景资料,应该能帮你解决翻译上的问题。
“苏棠接过档案袋,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档案袋很沉,里面装着厚厚的资料,纸张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看得出来是经常翻阅的。”
谢谢你,程老师。
“她轻声说。”
应该的。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里没吃完的米糕上,顿了顿又说,”爷爷做的米糕放凉了不好吃,你……带点路上吃吧。
“苏棠还没来得及回应,正堂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程砚舟立刻转身进去,苏棠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档案袋,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米糕,突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像极了老宅院里的光影,明明灭灭间,藏着太多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离开时,程砚舟送她到门口。
老人还在屋里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程砚舟站在门内,苏棠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槛的距离,像隔着三年的光阴。”
路上小心。
“他说。”
你也……照顾好爷爷。
“苏棠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走到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家老宅的门己经关上了,只有那棵石榴树的枝头探出墙头,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米糕,还带着余温,就像刚才老人掌心的温度,和程砚舟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档案袋里的资料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苏棠握紧了档案袋,心里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或许会被时光掩埋,却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就像老宅里的方言,就像老人记忆里的牵挂,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浮现,温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