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正午的日轮高悬天际,宛如失控的熔炉巨兽,将亿万根银针般的光焰倾泻人间。
龟裂的田垄间蒸腾着氤氲热浪,连惯常聒噪的知了都噤了声,唯有锄头与板结土地碰撞的闷响,在凝滞的空气中荡开细微波纹。
李春林弓着脊背,深蓝布衫早己被汗水浸透,布料紧贴着嶙峋的蝴蝶骨,在机械的挥锄动作中显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他俯身时,后颈处新旧交叠的晒伤便暴露在毒日头下——粉白脱皮的旧痕间泛着猩红的新伤,像一幅被暴雨冲刷过的褪色地图。
“歇口气,喝口水再干。”
张秀兰攥着蓝格帕子要给他拭汗,指尖触到少年滚烫的额头时触电般缩回。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自家在县城重点中学读书的儿子,此刻应该正躺在空调房里打手游,冰箱里冰着切好的蜜瓜。
鼻腔突然泛起酸涩,她别过头去数田边零星的野雏菊。
春林却浑不在意地咧嘴笑开,汗珠顺着尖俏的下颌滑落,在干涸的泥地上洇出深色斑点:“您看这垄沟多首溜!
等秋收……”尾音突然卡在喉间。
远处土坡惊起几只灰斑鸠,扑棱棱的振翅声里裹挟着支离破碎的呼喊。
张大勇挥舞的信封在烈日下白得刺目。
春林恍惚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父亲穿着沾满煤灰的工装,蹲在塌方的矿洞口冲他笑,身后是望不到头的录取通知书,雪片般在幽暗的巷道里纷飞。
此刻他的双腿仿佛扎进了滚烫的泥浆,眼睁睁看着大伯深一脚浅一脚奔来,扬起的尘土裹挟着晒蔫的苦艾草气息。
“省城……重点大学……”张大勇喘得不成句,信封边角在汗湿的掌心里蜷曲发皱。
春林注意到大伯左手残缺的小指,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
去年深秋的某个寒夜,母亲举着柴刀追砍大伯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月光把院墙照得惨白,母亲攥着刀柄的手抖得像风中枯叶,和此刻自己接通知书的手如出一辙。
张秀兰的惊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春林这才发现汗水己在通知单上晕开墨迹,慌忙用衣角去擦,却蹭上更多黄褐色的泥渍。
指尖抚过凹凸的校徽纹样时,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无数个寒夜,母亲纳鞋底的钢针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蟑螂在灯管上投下颤动的阴影,窗缝漏进的北风卷着账本沙沙作响。
那些被跳蚤咬醒的凌晨,他总能看到母亲佝偻的剪影,像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槐树。
“今晚加菜!
把那只下蛋的芦花鸡……”张大勇的嚷嚷被骤然爆发的蝉鸣吞没。
春林抬头望向自家瓦房,青灰的烟囱安静地伫立在热浪中。
他知道母亲此刻定是躲在灶房抹泪,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咬着嘴唇把呜咽闷在洗得发白的孝布里,任由煤油灯将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
当报喜的鞭炮声在村头炸响时,春林正蹲在溪边清洗锄头。
冰凉的溪水漫过手腕,他忽然想起通知书背面密密麻麻的缴费明细。
夕阳将水面染成血色,几只绿头苍蝇围着岸边腐烂的野姜花打转。
少年把脸埋进掌心,任未说出口的忧虑顺着指缝流入溪水,载着零星的淡黄花瓣,漂向云雾缭绕的重山之外。
暮色西合时分,春林揣着通知书绕到后山。
父亲长眠的土坟上,野枸杞红得刺眼。
他摸出兜里焐得温热的铁皮水壶,将薄荷水缓缓浇在坟前。
泥土吮吸的滋滋声里,他仿佛听见父亲在矿洞深处的咳嗽,混着传送带吱呀的声响,从地底深处幽幽传来。
“爹,我考上了。”
话刚出口就被山风撕碎。
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己模糊不清,春林用指甲抠去缝隙里的青苔,突然想起矿难赔偿金被大伯克扣的那晚,母亲抱着存折在坟前枯坐到天明。
月光把她的白发染成银丝,远远望去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归家时,灶房飘出久违的荤腥气。
春林隔着窗棂望见母亲正往鸡汤里撒枸杞,佝偻的脊背几乎要贴到滚烫的灶台。
八仙桌上摆着过年才用的青花瓷碗,碗沿的裂缝被米浆仔细粘合过。
他突然注意到母亲右手的绷带——那是上周在制衣厂被缝纫机针扎穿食指留下的。
“妈……”春林刚开口就被截断话头。
母亲转身时,他看见她迅速用袖口抹过眼角,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恍惚间竟与父亲墓碑的轮廓重叠。
夜深人静时,春林就着月光细看录取通知。
墨绿色校徽在黑暗里泛着幽光,他想起班主任偷偷塞给他的复习资料,想起代课的王老师用饭票换给他的模拟试卷。
蟋蟀在墙根底下长吟,账本摊开在枕边,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春林学费欠村小三百、赊诊所二百七、欠李屠户半扇猪头……后半夜雷声隐隐。
春林梦见自己站在省城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前,怀里揣着母亲连夜纳的千层底布鞋。
忽然整面玻璃墙变成矿井的升降梯,父亲浑身是血地向他招手,身后雪片般的录取通知书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晨光熹微时,春林摸黑起床磨镰刀。
他看见母亲蹲在鸡窝前,颤抖的手正摸索着芦花鸡余温尚存的躯体——昨夜还说要留着下蛋的母鸡,此刻脖颈软软地耷拉着。
灶台上煨着鸡汤,混着当归黄芪的药香,却是母亲天不亮就去卫生院卖血换来的补品。
去溪边打水时,春林撞见几个早起浣衣的妇人。
“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咧”“听说光学费就抵得上两头壮牛”……碎语顺着溪水漂来,他低头看见水面倒影里自己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苗。
对岸岩石上晾晒着母亲接的缝补活计,五颜六色的旧衣裳在晨风中招展,宛如一群振翅欲飞的蝴蝶。
春林看到母亲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银镯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在春林耳中格外响亮,他的心猛地一抽。
张秀兰正在屋里忙着把腌好的野姜花蜜装罐,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突然,玻璃瓶从她的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炸开,晶莹的碎片西处飞溅。
蜜糖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碎片散落一地,那香气是甜蜜的,却带着一丝苦涩,弥漫过每个人的鞋底,也弥漫在这压抑的氛围中。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和凝重。
张铭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的目光在碎片和众人之间游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混乱的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家庭未来的路将走向何方。
那甜蜜的香气在这沉默中显得格外刺鼻,仿佛是对他们内心痛苦的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