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拂去了肆意的喧嚣。
已至凛冬,这里万籁俱静,似乎连空气都多余地在任意飘摇。这条主街叫做欢怡街,这个镇子叫做“久记”,久久记住不忘之意。
“好冷啊。”这是许意如久别故乡十年后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久记的雪,向来不会让人失望;久记的雪,能让人记一辈子。
许意如俯下身去揽了一把雪捧在手心里,“久记的雪,还是那么美。”
可是故乡的人,还能如初吗?
故乡,故乡,毕竟是故乡。
雪愈下愈大了,好像此时此处只有这漫天飞舞的大雪是热情的,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迎接这离家的孩子。许意如离开久记的时候,14岁。如今故乡的人想必没有人再认识她了,可能就连“许意如”这个名字,也没人记得了,她不知道十年究竟能让人忘记多少,她心里暗暗地想道。笨重的行李箱和她向前走去,走向她家的方向。这十年,她从来没有忘记这条路这个方向。
怎能忘呢?是故乡,是家,是美好,也是痛苦。
到了家门前,她迅速地看了一眼周围看看这十年没有触碰的地方是否变了样。一切如初,却又是那么陌生,当真是人走茶凉。经久未修的栅栏已不成了样,院子里也青苔蔓延,屋顶却没有发现很大的漏水之处,蜘蛛网到处都是……看到这些,她心里不免叹了口气“这里,也就蜘蛛能安家吧。”继而又说:“谢谢你们啊,替我守了十年。”
是啊,十年。三千多个日夜。
“爸爸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些酒,没想到它们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她用手拍去了书上积满的灰尘,又看到母亲的照片,时隔多年,照片里的人影已显得十分陈旧,只叹息道“她现在还过的好吗?想是早就忘了我们吧。”
空荡。
只听得叹息声。
收拾了六七天后,终于又有她记忆中“家”的样子。
大雪纷飞。
“许叔”,“许叔!” 她叫道。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屋子里面有人应答:“谁啊?”继而为她开了门。“许叔,我是意如啊,许意如,” 许叔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用手挠了挠脑袋,说道:“哦!哦!意如啊,你是意如啊!快进来快进来,外边儿天冷。”许意如坐下,“许叔,这些是我给您和婶婶买的一点儿礼物,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啊。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们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许叔看了妻子一眼,端起了放在桌子上的茶杯,茶是刚沏好的,冒着很大的热气,说:“唉,你是能看到的,就这样,什么变化也没有,比捉襟见肘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此等话语,自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许叔反问:“算算你和你弟弟离开这里也有好些年头了吧,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呢?是有什么挂念的么。”
许意如答道:“如今一切都挺好的,就是离开这里太久了,想回来看看。”
“这些年,想必你也是吃了不少苦,”“是呀,意如,这么些年不见你,你完全变了个人,婶婶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和我家那坏小子一起掏鸟蛋呢,你总是鸟蛋没掏着,还天天挨你妈妈的打,还经常来我这儿哭。”
“这次你回来,打算住多久?家里缺什么,只要我们有的,你也别客气,尽管问我们要就是,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你当自家人的。”
“意如,你叔叔说的对,回来了就安心,别怕。我们都是一家人。”
两人说话实在接得紧,许意如没空子回话,只得道:“叔叔婶婶,实在是感谢你们。”
感谢,只能说感谢,真实话也要说感谢,糊涂话也要说感谢。不然,如何作答?
……
“慢走啊,不送喽。”
许意如前脚跨出门去,门便已被关上。鞋带开了,她俯下身去系。便已听见:“我说你,狮子大开口啊,什么叫她缺什么就来问我们要,你前言不搭后语的,一会儿说自己捉襟见肘,一会儿又说这说那的,怎么这么蠢。你莫非看不见,她一身的穷酸样,你给她说问我们要东西,若是个识相的,倒还好,若不识相,真上门来了,我问你,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最好给我考虑清楚。”
“我说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说的那自然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这人都多少年没见了,就算是往日的情分,那也早就淡了,我又何必那么真呢。”
“你确定你说的不是真的,我可是觉得那话比黄金还真。”
“你就只顾着我刚才说的这些,难道你没发现,虽然人家穿的是一般了些,但你仔细瞧瞧她给咱买的东西,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在县上估计都买不到。”
许意如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没变过,当真是没变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丝不变。
到底是不能给别人太多期望,也不能给自己太多失望。
这些所谓的亲戚如今怕也只剩下“戚” 这一个字,那个“亲”似乎已被时间消磨地不见踪影,恍如隔世,你认得我、我认不得你,彼此装样打量。
离开许叔家之后,许意如在火堆旁思索了许多,她太清楚人情冷暖了:譬如这炭火一般,燃着的时候是炙热的,灭了之后就是冷灰,冷灰是回不到炭火的。
许意如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镇子里的人差不多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人们总算是知道久记还有个人叫“许意如”。半月不久,就有很多人来意如家找她,或是无聊聊天的,亦或是“来看看她的”也许是图个热闹的……如此,这几天她心生了一种对这里的依赖,或许这种感觉这十年来就没有间断过。
有很多时候,人总是会念着过去的。
她下定决心,以后要好好在这里生活。
回久记已足足两月了,这里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已认熟悉了,两个月以来,身上的积蓄也所剩不多。“我不能这么一天到晚的闲着,总得做点什么,” “可是,我又能在这里做什么?”
夕阳渐沉,余光下,她忽然又看到了母亲的照片,她妈妈的愿望,是开一家面馆。“如今虽然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多才多艺的她,说干就干。可是开一家面馆并非易事,不过对她来说只要多费些心思,问题自然会减半。一周后所有的计划方案就设计好了“接下来就是店铺和营业执照的问题了。”“不过要盘下来一个店铺,非要一笔不小的费用。手上的钱也不够,这样……还是得先解决钱的问题,也好让我心里边儿有个底。”
她给自己的弟弟打电话,“喂,郤阅,姐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姐回久记了,好久之前我就回去了,现在我想在这里开一家面馆,但手上的钱还不够,你能不能先给姐转点儿,姐过些日子再给你。”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许郤阅知道他姐姐为什么要开面馆,也知道姐姐存的钱不是打给了家里,就是经常绢很多给慈善机构。
“姐,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放不下她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整整十年了,她连一个电话都没给我们留下,没问过我们一声,难道她还不够狠心?你这么做,值得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苦,你找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可是现在我们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郤阅,你说的我明白,可是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还活着,她都是我们的妈,那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断不了的,你不要再说了。”
次日,她就收到了弟弟转给她的四万块钱,还附有一句:“姐,顺便告诉你一件好事,我的新项目得到了学校还有专家的认可,学校有一笔不小的奖金。这些钱,你就拿去用,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再转。”许意如会心一笑,弟弟从小到大都很听他的话,只有母亲的事,他从来不听,会和她争辩。“罢了,他以后会懂的。或许,他现在已经懂了吧, 现在还是专心去开面馆。”
消息传得太快,没几天镇子上的人们就都知道她要开面馆的事儿,很多人赶来帮忙,这几乎让她感到意外。人多力量大,一两周后,基本上就一切准备就绪,只欠开门这个东风了。
……
“还有九天就要过年了。这次,是在故乡过年。不如,开门的日子就定在上元节,也是个团圆佳节,正好。”为了迎接新年,她给帮助自己的乡亲都买了礼物,且一一送上门去,再说“正月十五,我的面馆正式开门,大家到时候一定要来啊!”买这些礼物,的确花了不小的一笔。“没事儿,大家都这么热情,这么愿意帮助我,如果没有他们,我指不定在哪儿忙活。”
“喂,郤阅,今年你打算在哪儿过年呢?要不,你回来?回久记来。我已经给妈妈说了,今年我就不回去了,而且妈妈给我说你今年不回家过年。”
“那当然了,姐都在,我怎么会不回来呢?而且姐的面馆不是都要开了吗,我就更要回来了。”
今夜,除夕之夜。整条欢怡街上张灯结彩,挂满了灯笼,年味把小镇围的水泄不通。整个久记都是热闹的,灯火一片通明,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来迎接一年中最后的一夜。姐弟俩早早就包好了饺子,就等着下锅了,各种家乡菜,一样都不缺。她已许久不做了,但也做的不差味。
今夜的年夜饭,是有家乡年味的。
年味中的年味。
“妈,奶奶,姐姐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回来过年。少了她,年都没意思了。”周玲不快的说。
“你个傻丫头,这不还有我和你奶奶吗?意如回她老家了,今年就没让她赶时间。”
“可她都多少年没回去了,老家咋住人啊。” 奶奶忍不住笑了,“玲玲,我看你还是得好好读书,这不读书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如儿她都回去将近两个月了,以她的能力,怎么可能连屋子都没有收拾好,你这是瞎操心。你若是真的如此操心,早之前你干嘛去了,怎么不跟着如儿一道回去。”
“奶奶说的这话我可不同意,姐姐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她的老家那么远,她一个人回去,有啥意思啊,自然还是跟我们一起过的好。”
“妈说的对,玲玲,你这小孩子脾气,你好好想想,意如回去了两个月,想必是什么都收拾好了,再者说,我早就同她说了的,她喜欢哪里就在哪里,这么多年她都没回过自己的家,你也应当打个电话宽慰几句。”
“咱们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天天过年都成。”
“不,妈,这儿才是她的家。”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那你说,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人,你不觉得还少了个人吗?”
“完了完了,我哥,他人呢,咋就忘了他。”
妈妈和奶奶一起放声笑起来。
烟花万千,璨若星河。
久记人最爱的,就要数放烟花了。都说烟花是转瞬即逝的美,是除夕夜空中最绚丽的风景。人这一辈子,能在自己的故乡看满天的烟花,也是一种美好与眷恋。
顺着意如的目光看去,只见满天烟花璀璨,颜色统合到了一起,却又是那么的色彩分明。
除夕过,初一至。已而,眼看要临近十五了。上元佳节,意如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对了!面馆要叫什么呢!”
思索半天,“那么就叫这个了!”
十五这一天,果不其然大家都来了。久记的店铺习俗,是要剪彩的。一系列琐碎事过后,意如亲手为店铺剪了彩,并大声说:“今天‘ 面面如一’正式开张啦,大家随意试点,免费品尝!”一时间众多欢呼雀跃,空气里挤满了热闹。晚上,意如特意为大家做了特色汤圆……
忙碌的一天可算是结束了。
现在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缓缓坐在面馆里的椅子上,双眼环顾四周,这一切,真真切切却又恍恍惚惚,一时间竟不知从何想来,便定了定神,竟一瞬间回到了过去:依稀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总是喜欢傻笑,还好多次一本正经地问:“妈妈,老师说每个人都有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一个是希望我的意如和郤阅快乐健康成长,还有一个是想开一家面馆。”
她每次都如是说。
可是好像晃着晃着,一切都变了,她亲眼看着父亲因车祸离世,又不知她去向何处,留给她的,只有纸张上的那一句:“意如,妈走了,照顾好弟弟。”
短短十字,漫漫十年。
直至今日,她不曾来找过他们,她也寻不到她。好像什么都离开了,只留下昔日欢笑与今日悲哀交织酝酿,划成一道浅浅的哀伤,又一幕幕的涌上心头,但每一次回想,只能徒增感伤。
往事啊,就像一扇门,当你把它打开之后,它也许再也不能关上了;有合页又能有什么用,根本就禁锢不住记忆回淌。
一股寒风掠过窗棂,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透过窗,意如惊喜地看到漫天雪花洋洋洒洒,不经意间便已倾盖了周遭。
“又下雪了。”
雪是许意如唯一的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