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晒得田埂发白,空气沉甸甸地裹着人,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热。
李卫国弯着腰,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抹了一把,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划开道道污痕。
镰刀有些沉,刀刃砍在那些根深蒂固的稗草上,发出闷钝的声响,每一次挥臂都牵扯着酸胀的筋肉。
他刚费力地首起腰,眼前还冒着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田埂尽头就猛地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带着急切,穿透了闷热的空气:“卫国——卫国娃子——!
快!
快来!”
是村支书李长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田埂跑过来,步子有些踉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挤得更深了,像干裂的土地。
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缘在阳光下有些发亮。
“省城!
大学!
你的!
考上了!”
李长富跑到跟前,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气没喘匀,就把那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卫国汗湿、沾满泥浆的手里。
信封带着人体的温热,边角被捏得有些发软。
那牛皮纸信封有点旧了,边角磨得起了毛,显然经过了不少传递。
上面几个鲜红的大学印章和端正的黑体字,让李卫国的手心猛地一烫,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得胸腔发闷。
手指因为劳作有些笨拙,他抠了好几下才弄开封口的浆糊,泥土在信封上留下了几个模糊的指印。
他想用打了补丁的衣襟去擦,又怕蹭坏了,动作格外小心。
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抽了出来。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目光在“李卫国”、“录取”那几个字上来回逡巡,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笔画的真实。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涩和强烈不真实感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顶得他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爹……”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目光越过李长富汗湿的肩膀,投向田垄的尽头。
父亲李大山,正扶着那架老旧的木犁,站在刚刚翻开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田里。
犁铧深深插在黝黑的泥土中。
老黄牛——家里最重要的伙伴和劳力——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尾巴甩动着驱赶蝇虫,偶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叫,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悠长。
李大山没有跑过来。
他就那么站着,腰背习惯性地佝偻着。
隔着蒸腾的地气,在刺目的阳光里,李卫国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只看到父亲抬起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是擦汗?
还是别的?
李卫国的心,被那无声的动作,沉沉地坠了一下。
当晚,昏黄的煤油灯在李家低矮的堂屋里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长又缩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旱烟味,还有一种更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那张通知书,放在吱呀作响的小木桌中央。
李大山闷着头,坐在小木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铜烟锅。
劣质的烟叶烧出呛人的蓝烟,缭绕在他脸上。
他布满厚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锅杆上磨得光滑的那一小截。
母亲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借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一点红光,慢慢地缝补着李卫国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捏针的手微微发抖。
沉默像块沉重的石头。
李卫国觉得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开口:“爹,娘,” 声音干涩,“这学…不上了吧?
地里活多,我……放屁!”
李卫国的话音未落,李大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他手中的烟锅在桌腿上重重一磕!
“梆!”
的一声闷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
“砸锅卖铁,卖房卖地,也得供!
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咱家几辈子刨土坷垃的命,到你娃这儿,要改了!
必须改!”
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李卫国喉头滚动,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决绝的光,看着母亲颤抖的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李大山不再言语,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小板凳。
他不再看儿子和妻子,径首转身,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他拉开,又沉沉关上,发出闷响。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那一夜,李卫国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吹窗纸的呜咽。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
枕头底下,那张薄薄的通知书,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脸颊。
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方只有一丝灰白。
李卫国被院子里一阵压抑的、像是被捂住的呜咽声惊醒了。
他心里猛地一沉,翻身下床,赤着脚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院子里,清冷的晨光中,母亲正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破碎的抽泣声。
而在敞开的院门边,父亲李大山佝偻着背。
他粗糙的大手,一遍遍,缓慢而沉重地抚摸着家里那头老黄牛脖颈上光滑的皮毛。
老黄牛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土,发出低低的、带着悲意的哞叫。
牛脖子上,那个常年挂着的、磨得锃亮的铜铃铛,己经被摘掉了。
老牛温顺地侧过头,伸出粗糙的舌头,一下下舔舐着李大山布满老茧、裂着口子的手背。
那温热的触感,让李大山抚摸的动作顿住了,身体晃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发白。
然后,拉着老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默地走向院外那条被晨雾笼罩的土路。
沉重的脚步声和牛蹄踏在泥土上的噗嗒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的清晨,也敲在李卫国的心上。
李卫国僵立在门口,清晨的寒意顺着赤脚窜上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承载着全家生计的背影,牵着如同家人般的老牛,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里,融进一片模糊的土黄色中,再也看不见。
数日后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李卫国便早早地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后,背上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干粮——硬面饼,还有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一叠钱,那是家里那头老黄牛的全部身价。
李卫国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村头的长途汽车站走去。
一路上,他的心情既兴奋又有些忐忑,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去省城。
到了车站,人群熙熙攘攘,李卫国好不容易才挤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车内空间狭窄,空气也有些混浊,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帆布包,仿佛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希望。
汽车缓缓启动,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李卫国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土路上。
那里,父亲的身影正慢慢地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首至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李卫国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有对父亲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在省城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