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墨迹未干,窗外竹影斜落,魏先生正讲到《礼记》中“宾主有序”一段。
柳望舒执笔不语,偶尔抬眼,也只是安静看向案上的字。
叶简坐在她对面,神色沉定,神情一贯清明。
就在魏先生落下一句“宾者恭,主者敬”,外院忽然传来轻微的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踩断了竹枝,又像是猫扑进了院墙边的花架。
叶简眼神一动,手下却不停,只用左手微不可察地从腰间抽出一物,拇指一弹,细碎银光划过茶室外头的空地,正好落在墙角一处碎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那是她随身佩的指节银尺,一向用来记刻读书进度,今日却当暗号用。
墙那边的人毫无反应。
紧接着,一道月白身影翻过墙头,落地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什么声响。
只是落地还未站稳,骂声就响了起来,清清楚楚飘进茶室:“***d,叶简,我气死了——”“老登给我换了个灭绝师太教我,你都不知道我这次跑出来有多不容易。
tm的!
还不如之前那个冷脸怪——”“白朝絮。”
魏先生轻轻唤了一声白朝絮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目光扫进茶室,三人对坐,目光尽落在她身上。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像是连风都屏住了声息。
白朝絮保持着半跪半站的滑稽姿势,整个人仿佛定格,几乎可以看见她脑中小人拔腿狂奔的样子。
“……”她眼神飞快瞄了一眼院墙,嘴角一抽,脚下发力,动作比来时还快,转身就往墙头蹬去:“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我啥都没说,我路——”刚扒住墙沿,一声“哐”响,整个人又掉了下去。
叶简站起身,眉目不动,只是起身朝着先生行礼:“我去看看人摔着没有。”
魏先生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早己习惯:“把人请过来吧,顺便多拿一张凳子。”
柳望舒垂眸饮茶,唇角悄悄翘了一点点。
没多久,白朝絮果然被“请”了回来。
衣角还带着几片草叶,就跟在叶简身后,仅隔半步,略显狼狈。
魏先生坐在茶席上,仍是那副温和不迫的模样,连一句责问都没有,抬眸淡淡道:“既然人都在了,就继续吧。”
魏先生话音刚落,正准备继续讲下一段“宾主礼仪”,白朝絮却突然举了举手,语气微妙地开口:“不是,先生——”她眉毛拧了起来,“您都不教我了,我坐在这儿听课,是不是不太妥当?”
“要不……我走啦?”
她声音不高,但那“走啦”两个字说得格外轻快。
魏先生没有立刻说话,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温柔,笑意却很淡:“不教你礼,不代表你不需要听礼。
白朝絮:“……”“今日既来了,便听完。”
语气温和无波,但那种“退路己断”的笃定,像是早料到她要开溜。
白朝絮当场被堵了话头,坐也不是,走更不行,只能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啊好好好。”
她一坐下,整个人都写满了不甘愿,像只被扔回课堂的野猫,尾巴耷拉得快垂地了坐在她旁边的柳望舒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一句:“先生是最讲礼的。”
白朝絮气鼓鼓:“我看出来了。”
叶简放下茶盏,语气淡淡:“看出来不代表记得住。”
白朝絮被两边一堵,彻底噤声。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她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看着柳望舒,声音不算小也不算轻:“诶?
你不是昨天那个——!”
话音刚落,柳望舒偏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如常,淡淡道:“昨天哪个?”
白朝絮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缩了缩脖子,小声补了一句:“就翻墙那回!”
“你说你翻错墙的那回?”
叶简接口,语气温和,语调却刚好压住她那点小声响。
白朝絮顿时闭嘴,像个被点穴的家雀儿,眼睛来回看着两人,嘴角动了动,没再出声。
魏先生没回头,只平静翻过一页书,语气不紧不慢:“白朝絮。”
她语气极轻,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提醒。
白朝絮立刻坐正:“……听着呢听着呢。”
她装模作样抬头看了几眼书页,心思却一半飘在了旁边那位沉默不语的柳望舒身上。
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白朝絮悄悄从书卷最后一页撕下一角,撕得极薄极整齐,几乎没有声音。
她垂着眼睛,指甲贴着纸背悄悄蹭了两下,确认没墨,才从袖中摸出一截细毫笔,姿势极轻地蘸了点墨。
只见她手腕一转,西字落纸——“你叫什么”笔画细而清,锋尖含锋,带着一点书家的规矩,一点女孩儿的气。
字虽小,却写得极稳,连最后一钩都收得妥妥帖帖。
她满意地看了看,趁魏先生转身倒茶的空隙,手指一夹,像喂猫似的,悄悄把纸条推进了柳望舒的书页里。
柳望舒正临着案头誊写经文,笔锋平稳,眼神静如水。
忽觉纸页边缘轻轻动了一下。
她垂眼一看,是一小片撕得整整齐齐的书纸,折成方方正正一角,压在她手边。
柳望舒眼神微顿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片刻,便低头重新铺好纸页。
她没有立刻答,也没有抬头。
片刻后,她提笔,落下三个字:柳望舒。
她字写得极稳,藏锋敛势,没有刻意工整,却比白朝絮的要更内敛清隽,像风落湖面,不起波澜。
写完,她把纸条重新折起,悄悄推回白朝絮桌角。
白朝絮早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一见纸条回来,立刻偷偷摊开心里正乐,正准备再写点什么,就见魏先生合起书,抬眸扫过三人:“今日便到这,纸上记得回家温一遍。”
她顿了顿补道:“白朝絮,你多温两遍”白朝絮猛地回过神来,声音压得不高却特别急:“不是——wok,为什么啊!?”
语尾还拖着音,带着点委屈和炸毛的尾音,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
整个茶室顿了一瞬。
魏先生翻了一页书,依旧是温柔得滴水不漏的语调:“你若能背得出——”还未听完,白朝絮便自暴自弃的打断“停,不必如此,我温还不行吗。”
魏先生合上书卷,笑了笑:“那便记着自己说的。”
说完便起身拂衣而去白朝絮看着先生背影消失,顿时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气力,“啪”地一声瘫倒在蒲团上,整个人软成一摊:“真tm倒霉,tmd,叶简!
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叶简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轻不重:“我告诉你了,你自己没看到怪谁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倒在桌边,望天长叹,“不活了,现在就死”柳望舒起身收书,顺手把自己的茶盏放回托盘,平静问:“不是说要回去温两遍?”
“我死了,等我缓十息。”
白朝絮闭着眼开口,语气诚恳得像在禅坐,“而且我刚刚记起来,我的笔好像落在你们叶家了……我不能走。”
叶简合上书卷,眉头不动:“你进来就没带笔。”
“你tmd——啊啊啊啊!
叶简!”
白朝絮一下扑住叶简,一边嚎,一边假装锁喉要掐死她。
“气死我了!
下次你大点动静提醒我!”
叶简被她扑个正着,身形微晃,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只低头看她一眼:“诶呀,别闹了”柳望舒原本正坐在一旁整茶,看着看着,忽然轻轻笑出声来。
不是刻意的,是那种实在没忍住的笑,唇角弯了,连眼尾都温了一些。
她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低头拿茶盏挡了挡脸。
白朝絮正嚷着:“啊!!
裂开了!
怎么办啊这可!”
忽然耳尖一动,抬头看见柳望舒在笑,整个人一愣。
然后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松开叶殊然,一路小跑扑到望舒面前,盯着她瞧了瞧,一把搂住她假装锁喉说道:“你笑什么笑!”
“没有。”
柳望舒回答得平静,抬手想把她推开,“你太吵了。”
叶简从后面慢悠悠走来,一边理衣摆一边道:“忒好,今天我清闲了”柳望舒转头问她:“她平常也这样吗”“是这样的”风穿过窗棂,带起一片柳影。
茶己凉,光正暖,窗下三人影子并在一起,明明灭灭,落成一个静好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