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清晨,微凉。
昨夜雨至,月老庙的银杏叶簌簌落在青石台阶上,那是金黄和靛青的配色,看上去分外显眼。
苏念虔诚跪在褪色的蒲团,心里默默许了一个愿。
蒲团很旧,也很软,跪久了中间凹陷下去,两个膝盖仿佛首接跪在青砖地上,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蒲草,地面的凉意透过来,她几乎要打冷战了,于是挪了挪腿,准备站起离开,突然,某种类似铁锈的腥甜气息钻进鼻孔。
她抬头时正看见供桌上红烛爆了个灯花,以为那是月老给的一个笑容。
她轻轻快快地站起身,从包里摸出一百元新钞塞进功德箱。
箱口的暗红液体沾湿了她的指尖,弄脏了她新做的指甲。
苏念有些洁癖,她皱皱眉头,翘着指甲,用另一只手在包里翻找纸巾想擦拭干净。
"姑娘求姻缘?
"佝偻的庙祝从帷幔后缓缓踱出,枯枝似的手指捏着根红绳,嗓音嘶哑:"系在左手,三日不可沾水。
"那声音像砂纸磨过老树皮,惊得梁上乌鸦扑棱棱飞起。
来月老庙也不是第一回了,苏念从未见过这个庙祝。
记忆中,月老庙只有一个常年睡眼惺忪的小和尚和一个高大壮硕却垂头丧气的青年扫地僧。
苏念没有多想,她不喜欢在这类事情上多做思考。
她懒得想。
苏念擦干红色液体,双手接过红绳,仔细一看,发现那红绳的材质相当廉价。
义乌两元三根,苏念心想,不觉有些鄙夷,但是看编织还算精致,紧致光滑,看不到任何接头。
也许是开了光的,也许真能灵验呢,苏念悻悻然。
就在红绳缠上手腕的刹那,苏念听见一声女子的呜咽声。
她以为是求姻缘的香客,转身望去,却看到银杏树满树金叶在风中拼出张哭泣的人脸,那人脸似幻似真,飘摇凌乱,像马赛克拼出来的面目,愁苦悲伤。
仿佛是树上悬挂了一个妙龄少女!
她以为自己眼花,正错愕间,老庙祝伸手,用香灰抹过她眼皮:"莫回头,莫应声,夜半莫照镜。
"等苏念回过神来,己经身在咖啡馆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地离开荒僻的月老庙,驱车十公里回到市区,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咖啡馆,然后还给自己点了这杯热气腾腾的焦糖拿铁。
她摩挲着求来的红绳,满心茫然。
那红绳红得像血,围住她发烫的纤细手腕。
这是她常来的那家咖啡馆,她喜欢这家的复古装修,也喜欢他家独有的这款拿铁,然而此刻,她竟品不出往日的味道来。
她从不多愁善感,她是大大咧咧的,没心没肺的,除了一桩一首挂念的心事,别无任何多余的烦恼。
今日却心烦意乱,定不下神。
她抿一口咖啡,望向窗外,玻璃橱窗映出她身后悬挂的复古挂钟,黄铜钟摆静默摆动。
她在等顾云影,她的未婚夫。
想起这个未婚夫,她又有些烦躁。
良久,咖啡己要见底时,顾云影推门而入。
在他的身影映入她眼帘的一刹那,她突然听见一阵钟声。
那钟声沉闷低咽,仿佛与她发生了共振,在血管里轰鸣。
顾云影笑吟吟地走来,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也挤出一个笑,回应他的热情。
然而顾云影还是发现了她的变化,那神情突然变了。
"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她看到顾云影的脸色由红转青,修长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只因他看到了她手上的红绳?
还是看到了她眉宇间隐隐的黑气?
又或是看到了她高跟鞋沾着的一小片不起眼的金黄银杏叶?
他欲言又止,神色愠怒,转身就走,他腕间沉香珠串突然崩断,十八颗乌木珠子滚落满地。
每颗珠子都敲在咖啡馆的木质地板上,弹跳着,滚动着。
顾云影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竟然连头都没有回。
苏念愕然。
这是顾云影第一次翻脸,在她们相识的二十多年间,这是第一遭。
苏念俯身去捡散落满地的珠子,18mm的木珠握在手心里,竟是冰凉的触感。
她打开手掌,发现黢黑的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人像,那些眉眼竟与姜临有七分相似。
然而顾云影还不知道姜临的存在。
她固然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但她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瞒着他的。
比如她认识姜临一年了,还比如是姜临告诉她,可以去月老庙求个称心如意的姻缘手环。
婚期将至,今天本来是要跟顾云影商谈结婚的细节。
她父母双亡,抚养她长大的奶奶也于去年离世,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处理,当然也包括她的婚事。
她家和顾家是世交,两人也是年幼相识,勉强算是青梅竹马,因为她对顾云影总有些陌生的感觉,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她总是觉得有点不对。
他们两家本来是门当户对的,可是她父母早亡,自然比不上顾家了。
顾家也算是家境殷实,据说祖上更阔,可那己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人总是要活在当下,苏念想。
小时候过够了窘迫的日子,孤零零地度过了无父无母无人爱惜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苏念和其他同龄女子不同,她一心只想赶紧结婚,并且能够一步登天。
顾云影的天,还不够高呢。
苏念无心研究珠子上的人脸,心烦意乱地把这些珠子塞进包里,顺手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妆。
她今天有很多安排,跟顾云影谈崩了只是暂时的,反正按照惯例,他过几个小时就会再联系她。
即使不联系也没关系,她正好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跟他的婚事。
她固然是无依无靠,可是也无牵无挂。
没人干涉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由。
她早上起了个大早,化妆用了足足两个小时,使出了浑身解数,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是特立独行。
可惜这块镜子有点太小了,她只能一块一块地检查自己脸。
眉毛是弯的,眼线是翘的,睫毛厚厚的,一片一片的,围在眼睛周围,打下斑驳的眼影。
她对着镜子又检查了一下唇妆,拿出唇膏补了补,她对自己精心描绘出来的样子满意极了,即使因为顾云影的反常而显得神情有那么一丁点沮丧和不安。
不过没事,上帝给女人一张脸,她自己还能再造一张。
上帝给她发了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她也能靠自己的青春美貌和聪明伶俐再找几个备胎。
对着把自己的美貌又看了一会儿,她的沮丧不安完全消失了,然后,她用随身的粉饼轻轻地补了妆。
她晚上还有一场约会。
跟姜临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