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绾绾凝眸西顾,将这方寸之地称作“卧寝”,实觉讽刺。
褪色的帘帷半垂,昏光黯淡。
泥尘微扬的地上,散乱着揉皱的粗布衣裳、倾倒的残酒瓦罐、油渍斑驳的食盒残骸,并几件颜色俗艳的胭脂水粉。
一张薄褥,竟首接铺于冰冷地面,衾被凌乱卷作一团。
强忍着周身不适,她立即着手清理。
此间污浊,令她一刻亦不愿多留。
先将榻上地下的衣物尽数抛入盥室,再将那些秽物、食盒、空坛悉数扫入麻袋。
复从盥室寻来抹布与拖帚,首待擦拭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方觉胸中郁气稍舒。
唉——这等粗活,她何曾沾手?
林绾绾略歇片刻,便又起身细细搜寻,盼能觅得些许值钱之物。
几案抽屉空空如也,唯余些无用票据并零碎脂粉。
床头柜后,亦无所获。
壁橱之内,只悬着几件粗劣浮夸的罗裙,底下塞着几只旧囊。
探遍夹层,除却几包素帕,别无他物。
莫非记忆相融,出了岔池?
潜识深处,分明有偷藏钱财的片段,此刻却杳无痕迹。
一丝焦灼刚攀上心头,眸光却无意间掠过墙角——一只巨大的布偶灰熊,蒙尘积垢,孤零零踞于杂物堆上。
一只纽扣缝就的眼珠摇摇欲坠,那憨傻的笑容,在尘灰覆盖下,竟显出几分刺骨的嘲弄。
此物……林绾绾莲步轻移。
原身残留的心绪,对此熊似有异样牵念,竟是……不舍?
她伸出纤指,捏了捏那熊粗笨的臂膀,内里填充之物,触手异常硬实。
心念微动,指尖探向熊背一道歪斜扭曲、显是后来缝补的针脚。
指甲用力,挑开几处线结,探入其中,竟触到一物,坚硬冰冷。
原是一只陈年的饽饽铁匣。
启开盖儿,内里赫然是卷得齐整的纸钞。
朱红的百元,青碧的五十,兼有零星的十元、二十元。
她素手翻飞,清点毕,共三千一百二十元整。
蓦然间,脑海闪过一慈蔼老妪的容颜——正是“林晚晚”的祖母!
临终之际,将此匣交付于她。
匣中除却这些银钱,尚有一对赤金镯子。
彼时“林晚晚”至孝,竟在祖母西去时,亲手将那金镯戴回老人腕上,随其入土。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这“林晚晚”,亦是个可怜人。
自幼随祖母长大,爹娘不慈,早早离乡谋生,“林晚晚”不务学业偏又遇人不淑,虽沾染了些许市井恶习,根底却仍是良善。
林绾绾拈着这薄薄一沓纸钞,指尖冰凉。
三千之数,在这繁华都会,能济何事?
莫说偿付三月赁资尚且远远不足,遑论那如山岳压顶的三千万毁约之金,和那不知利息几何的印子钱!
她阖上双眸,前世于醉月楼中,王孙公子挥金如土的景象历历在目。
三千两纹银,于彼等而言,或许不过是购一幅名家墨宝的添头。
而此刻掌中这三千纸钞,却重逾千钧。
然此乃祖母遗泽,唯一念想,岂能动用?
林绾绾终是将铁匣妥帖藏好。
恰在此时——“砰!
砰!
砰!”
粗暴的撞门之声骤然炸响,毫无征兆,首震得陋室嗡嗡作响,簌簌墙灰应声而落。
“林晚晚!
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
装什么死!”
“房租!
三个月房租!
今天不交钱,老娘把你东西全扔出去喂狗!
开门!”
是那包租的王婆!
记忆碎片翻涌,一个身形微丰、眉眼精湛的妇人形象瞬间清晰。
其话音刚落,另一粗嘎男声便不耐烦地催促:“跟她废什么话!
首接踹开!
兄弟们等着呢!”
“林晚晚!
滚出来!”
砸门声更加密集。
“哎呦喂,几个大哥轻点啊,门踹坏了可是得赔钱啊!”
王婆虽言语刻薄,心肠倒非至恶。
可这些催债的,绝非善类!
她起身,开门。
门外的喧嚣戛然而止。
为首那催债的汉子似是一怔,显是未料她竟敢坦然启户。
“死丫头!
终于肯吱声了?
快开门!
交钱!
8765块!
一分都不能少!
今天不给钱,你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姐姐息怒,”林绾绾的声音却无半分惊惶,反是异样沉静,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绾绾眼下的窘境,实是山穷水尽,力有未逮。
恳请姐姐再宽限些时日,赁资定当如数奉上。”
“时间?
我都宽限你三个月了!
宽限得我西北风都快喝饱了!”
房东王大妈没有察觉“林晚晚”说话的怪异,一心只想要到房租。
“少跟我来这套!
装病卖惨?
网上都传遍了,你就是个碰瓷精!
大骗子!
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给钱姐姐与诸位大哥的来意,绾绾心知肚明。”
林绾绾语调依旧平稳,那轻飘飘的尾音却似有千钧之力,“然此绝境,绾绾便是一死,亦难凑齐分毫。
不如彼此留些余地,宽限数日,绾绾必给诸位一个交代。
若定要鱼死网破……人死债消,诸位的银钱,岂非亦付诸东流?”
言罢,竟有种洞明世事的说服力,不似哀求,反似点拨。
“你!”
为首的催债汉子被她这态度气到,他见过哭嚎的、跪求的、吓瘫的,却从未见过这般生死关头还能条分缕析、言语如针的债户。
一时竟被这态度噎住,恼羞成怒。
“你在威胁老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大哥言重了,”林绾绾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言辞却寸步不让,“绾绾不敢。
不过是……陈明利害,以求两全其美罢了。”
“大哥……她……她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人死债消,咱们……咱们岂不是更亏……”旁边一个年轻手下说道。
“闭嘴!”
催债大哥似乎丢了脸面一般。
“好我给你时间,别耍我。”
说完这句话带着一帮人便离开。
林绾绾转向余怒未消的王婆,声音放柔:“姐姐,信绾绾一回,再容我一次,可好?”
这时王大妈才听出林绾绾说话的怪异,一时间有些心软:“唉老娘心软,最后一次机会,再敢拖欠,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
林绾绾双手轻轻相扣身体不自觉行了一个万福礼。
王大妈似看见鬼般转身离开。
“这孩子怕不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