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院回来,沈清辞的屋里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云苓手脚发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姐,那顾家……那顾家就是龙潭虎穴啊!
您怎么就应了呢!”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那张老旧的绣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上面一幅快要完成的《冬雪寒梅图》。
冰天雪地之中,一点红梅傲然绽放,带着孤首的韧劲。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对云苓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留在沈家,难道就不是潭穴了?
不过是换个地方挣扎求活罢了。
至少……这位顾大人,年轻,位高,长得据说也不错。”
“小姐!”
云苓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沈清辞收回手,眼神清亮,“云苓,记住,机会和风险是并存的。
与其在沈家这个泥潭里慢慢腐烂,不如赌一把。
赢了,海阔天空;输了,最坏也不过是一死,总好过现在这样不死不活。”
她语气里的冷静和决绝,让云苓愣住了,忘了哭。
接下来的几天,沈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柳氏大概是觉得心愿得逞,又或是忙着准备婚事(虽然大部分是做个样子),倒是没再来找沈清辞的麻烦。
只是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着几分敬畏,又藏着几分看好戏的怜悯。
沈玉柔更是彻底撕破了脸,在回廊遇见时,冷笑着丢下一句:“山鸡就是山鸡,就算暂时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我等着看你被顾家休弃,灰溜溜滚回来的那天!”
沈清辞只当是耳旁风。
她忙着整理自己的绣样,将它们分门别类,仔细收好。
这些,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嫁妆重要得多。
这日午后,宫里突然来了旨意,宣召有品级的命妇和待选的贵女入宫参加赏花宴。
沈家这样的门第,本来是不够格的,但一道特指的恩赏,落到了沈清辞头上。
用意不言自明——宫里那位,也想看看,这位即将嫁入顾家的“幸运”庶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柳氏接到消息,脸上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她不敢违逆宫里的意思,只能憋着气,亲自盯着人给沈清辞打扮。
结果就是,沈清辞被套上了一身过于华丽的玫红色宫装,头上插满了沉甸甸的金钗步摇,脸上还被扑了厚厚的粉,点了夸张的胭脂。
整个人像一只被精心包装,却透着俗气的礼物。
柳氏满意地打量着她:“嗯,这才有点官家小姐的样子。”
心里想的却是,这般艳俗,正好衬得她的柔儿清雅脱俗。
沈玉柔站在一旁,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只簪一支玉簪,果然显得清丽动人。
她看着沈清辞那副样子,嘴角是压不住的得意。
沈清辞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心里一片漠然。
她没反抗,安静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皇宫。
沈清辞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越来越巍峨的宫墙,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她知道,真正的第一场考验,来了。
赏花宴设在御花园的暖阁里。
暖香袭人,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各家贵女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笑晏晏。
沈清辞一出现,就像一滴油掉进了水里,瞬间引起了细微的骚动。
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她听到隐约的议论飘来。
“就是她?
沈家的庶女?”
“打扮得……可真‘喜庆’。”
“也不知道顾大人看上她什么……嘘,小声点……”沈清辞垂着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柳氏带着沈玉柔,熟稔地融入几个相熟的夫人圈子里,有意无意地把她晾在了一边。
她乐得清静,寻了个靠角落,又能看到入口的位置坐下。
这里有一盆茂盛的兰花,正好能挡住大部分视线。
她从随身携带的锦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绣绷和一根细针,低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丝线,感受到针尖穿过绢帛的细微阻力,她纷乱的心,竟奇异地慢慢安定下来。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方寸的刺绣天地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慌忙起身,垂首肃立。
沈清辞也赶紧放下绣绷,站起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人群后方。
皇帝并未进来,只在门口与几位重臣说了几句话,似乎只是路过。
然而,就在圣驾即将离去时,一阵强风猛地从敞开的殿门灌入!
“哎呀!”
女眷中响起几声低呼。
沈清辞只觉得膝上一轻,那方她刚刚正在绣着、只完成了一半的绢帕,被风卷起,像一只无助的白色蝴蝶,打着旋儿飘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方帕子。
然后,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它飘飘悠悠,最终,不偏不倚,轻飘飘地落在了一个人的靴面上。
那人穿着一双玄色乌皮官靴,靴帮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沈清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认得那双靴子的主人。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记得,刚才站在皇帝身侧最前方,最年轻挺拔的那个身影,正是——顾长渊。
全场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沈清辞和顾长渊之间来回逡巡,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是等着看一场好戏的期待。
沈清辞能感觉到柳氏投来的、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沉静。
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立刻冲上去。
她只是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褶皱的衣摆,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迈着平稳的步子,一步步朝那个身影走去。
在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头颅微垂,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声音清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罪意味,却听不出丝毫颤抖:“臣女失仪,不慎让污秽之物惊扰大人,请大人恕罪。”
顾长渊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方掉落在自己靴面的绢帕上。
帕子材质普通,但上面用独特的针法绣着的几竿青竹,却让他深邃的眼眸骤然一凝。
那竹节的处理方式,那竹叶的走向……几乎与他正在追查的某件旧案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信物纹样,一模一样!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首先闯入视线的,是那一身俗不可耐的打扮,厚重的脂粉几乎盖住了她原本的容貌。
然而,当他的视线撞上她抬起的那双眼睛时,心底却微微一动。
那是一双极其沉静的眼眸。
像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湖泊,没有寻常贵女的娇羞或惶恐,也没有刻意迎合的媚态,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她似乎,也在打量他。
顾长渊俯身,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方绢帕。
指尖触及柔软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属于眼前女子的微弱温度。
他没有立刻还给她,而是将帕子捏在指尖,目光锁住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绣样,是何人所授?”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
他注意到了!
他果然注意到了这绣样的不同寻常!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温顺的模样,轻声答道:“回大人,是臣女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的,并无师承。”
自己琢磨的?
顾长渊眸色更深,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她低眉顺眼,看不出任何破绽。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
只是将手中的绢帕,递还到她面前。
“手艺不错。”
他留下这意味不明的三个字,不再看她,转身,随着圣驾离去的身影,大步离开。
那股强大的压迫感随之消散,暖阁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沈清辞紧紧攥着那方失而复得的帕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能感觉到后背惊出的一层冷汗。
刚才那一刻,她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这个男人,太危险。
他的眼神,像是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
而他所关注的绣样,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沈清辞看着那消失在殿门口的挺拔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即将踏入的,绝非仅仅是一个高门大院那么简单。
前方的路,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