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草叶尖儿上,三里湾的公鸡己经扯着嗓子打鸣。
黄氏轻手轻脚推开里屋的木门,生怕惊扰了炕上那对母女——小麦半倚着枕头,苍白的脸上浮着层极浅的倦色,怀里却紧紧搂着那个用红布裹着的小襁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娘..."小麦听见动静,抬起眼睫望过来,声音轻得像飘在晨雾里的柳絮,"她...她吃饱了?
"黄氏走过去,指尖小心地碰了碰襁褓边缘。
那团***的小东西正睡得香甜,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儿透着淡淡的粉,像刚抽芽的嫩桃尖儿。
她掀开一角红布,露出婴儿微微张着的小嘴,粉色的舌尖还沾着奶渍:"刚喂过,睡沉了。
你瞧这小鼻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麦的睫毛颤了颤,伸手轻轻拨开襁褓上搭着的碎花布。
婴儿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眉心有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像粒藏在花瓣里的露珠。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晨曦里的第一缕光还要柔软:"娘,您给她取的名字...念生?
""嗯。
"黄氏坐在炕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的被角,"纪念新生,也纪念你这丫头命里的一场硬仗。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爹昨儿夜里捎信回来,说秋收后就能回村。
等他见了这小丫头,保准喜欢。
"小麦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来。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指尖轻轻描摹着那小巧的鼻梁:"娘,我不怨爹...也不怨旁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孩子是天赐的,我...我要好好养她。
"屋外的老枣树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惊起一串细碎的叶子响。
黄氏望着女儿发间那支歪歪扭扭的木簪——那是小满周岁时,小麦用竹片自己削了给弟弟当礼物,后来弟弟没了,簪子却留了下来,如今又戴在了她头上。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生小麦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末清晨,赵老三在院子里转得脚底冒烟,她疼得咬破了嘴唇,可当第一眼看见小麦皱巴巴的小脸时,所有的痛都化成了眼泪里的甜。
"小麦啊..."她伸手理了理女儿额前的碎发,"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过。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小翠挎着个竹篮跨进来,鬓角还沾着几根草屑:"大娘!
我娘让我送了筐新摘的嫩葫芦来,说是给小娃娃熬汤喝..."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炕上那团***的小东西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哟喂!
这闺女长得真齐整!
"小麦微微红了脸,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小翠,你坐。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久违的轻快,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春水的声音。
小翠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婴儿的脸蛋:"哟,还挺胖乎!
小手真有劲儿,刚才还抓了我一根手指头呢!
"她转头看向黄氏,压低声音道,"大娘,我娘说...说村里人都知道了。
昨儿李郎中出诊,路上碰见王铁匠家的二小子,那小子嘴快,说赵家媳妇在老宅生了女娃...不过您放心,我娘己经骂过他了,说再敢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麦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却没有抽回襁褓。
她望着女儿熟睡的小脸,忽然轻声说道:"让他们说去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孩子没错,她健康地来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黄氏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她看着女儿微微挺首的脊背,看着她怀里那团小小的生命,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似乎轻了一些。
小翠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村里最近的闲话——谁家的玉米长得好,谁家的母猪下了崽,谁家的小子要去县城做工...小麦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女儿。
阳光渐渐爬上炕沿,给襁褓镀上了一层金边,婴儿的小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安详。
"小麦,"小翠临走时,忽然从篮底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娘让我给孩子的。
说是用艾草和金银花煮的水洗了澡,不容易起痱子。
"她把布包塞到小麦手里,又压低声音道,"对了,赵万泉...他昨天又去县城了。
我听人说,好像是去县衙找活儿干,说要挣大钱回来..."小麦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布包:"嗯,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小翠走后,黄氏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小麦,娘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小子。
可有些事儿啊,就像这夏天的雨,下了就下了,日子还得接着过。
"小麦低头看着女儿,忽然笑了:"娘,我没惦记他。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枣树上,那里有几只麻雀在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就是...想让她好好的。
她叫念生,就是要记住,这世上最珍贵的,是活着的每一口气,是每一个新的一天。
"黄氏的眼眶又热了。
她伸手抱住女儿的肩膀,感觉那单薄的肩胛骨下,藏着一颗正在慢慢愈合的心。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上。
小麦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给女儿晒尿布。
风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小翠送来的草药煮过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轻轻抖开一块尿布,阳光透过布纹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娘,您说...她什么时候会笑啊?
"小麦望着远处,轻声问道。
黄氏正在厨房里熬小米粥,闻言探出头来:"快了,满月前后就能逗笑了。
"她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女儿身边,"你小时候啊,满月那天就冲着我咧嘴笑,把我和你爹高兴得,连夜给你做了双虎头鞋。
"小麦的嘴角微微上扬,想象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场景——母亲抱着小小的自己,父亲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纳鞋底,屋子里弥漫着小米粥的香气,还有新生命带来的希望。
"小麦!
"院门外传来一声喊,是赵老三的声音。
黄氏和小麦对视一眼,都愣了一下。
自从女儿出了事,赵老三己经大半个月没回家了——他先是去县城做工,后来听说又去了邻村的亲戚家,始终没回来看看女儿和外孙女。
门帘被掀开,赵老三扛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站在门口。
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里还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
他的目光落在炕上那团***的小东西上,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布袋放在地上:"这是...给你娘俩带的衣裳。
"他的声音很哑,像是许久没说过话。
小麦抱着女儿站起来,轻声叫了句:"爹。
"赵老三的喉结滚了滚,最终走到炕边。
他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女儿,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脸蛋,那触感柔软得让他心里一颤。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名字起得不错,念生。
"小麦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她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他背着自己去赶集,给她买糖人儿;想起自己出嫁前夜,他偷偷塞给她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攒了半辈子的私房钱;想起这些日子他在外奔波,却始终没来看过自己一眼..."爹,"她轻声说,"您...您坐会儿吧。
"赵老三"嗯"了一声,在炕沿坐下。
他看着女儿消瘦的脸颊,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外孙女,忽然叹了口气:"小麦啊...爹...爹对不起你。
"小麦摇摇头,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爹,不怪您。
"赵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小麦:"这是...这是我在县城做工攒的工钱。
你拿着,给孩子买些好的。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等秋收后,我...我去跟村里人说道说道。
你...你和孩子,都是清清白白的。
"小麦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接过布包,感觉那沉甸甸的分量里,藏着父亲所有的愧疚与疼爱。
她扑进父亲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爹..."赵老三拍着女儿的背,动作有些笨拙,却无比坚定:"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许久的阴霾。
黄氏站在一旁,看着父女俩相拥而泣,也悄悄抹了抹眼泪。
她知道,这个家,终于开始慢慢愈合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老枣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小麦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赵老三坐在一旁抽旱烟。
风里飘着小米粥的香气,还有艾草的淡淡味道,混合成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气息。
"爹,"小麦忽然开口,"等念生长大了,我想教她认字。
"赵老三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好啊。
女孩子家,有文化不吃亏。
"小麦望着远处,目光温柔而坚定:"我还要教她种地,教她做饭,教她...怎么做一个坚强的人。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小脸,"就像娘教我的那样。
"黄氏走过来,坐在女儿身边:"咱们念生啊,肯定比她娘还厉害。
"她笑着戳了戳婴儿的小脸蛋,"是不是啊,小丫头?
"婴儿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小嘴咂了咂,像是在回应。
阳光洒在她的小脸上,映出一层金色的光晕,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新生、关于希望的故事。
三里湾的田野上,晚霞渐渐染红了天空。
麦田里的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个新生的生命鼓掌。
而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对父女、一位母亲,还有那个刚刚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正紧紧相拥,迎接未来的每一个清晨。
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