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士鬼魂身上的黑气都凝滞了一下,他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清月,似乎难以置信一个活人,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连一首旁观的萧停云,都微微挑起了眉,眼中兴味更浓。
苏清月毫不退缩地回视。
她赌对了。
这类煞气重的将士,习惯的是军令和强权。
示弱只会被欺凌,唯有展现出更强硬、更冷静的姿态,才能压住他。
而她,最不缺的就是在极端压力下的冷静。
那将士鬼魂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身上的黑气如同实质般翻滚,整个大堂的温度骤降!
“狂妄!
你是个什么东西!
也配提老子的战功?!”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跨过柜台。
苏清月握紧了手中的青铜酒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眼神依旧冷冽如冰,甚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我不是什么东西。”
她声音平稳得可怕,“我是这里的伙计。
忘忧楼的规矩,交易公平,童叟无欺。
你想坏规矩?”
最后一句,她微微提高了音量,目光却越过将士鬼魂,瞥向了楼梯方向——那里,萧停云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考验。
将士鬼魂似乎被“规矩”二字稍稍震慑,又或是感受到了来自萧停云那边的无形压力,动作顿住了。
但他眼中的红光更盛,死死盯着苏清月,嘶吼道:“规矩?
老子守了一辈子规矩!
守到城破人亡,守到身首异处!
谁又来跟老子讲规矩?!
老子只想喝碗酒!”
他的咆哮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愤和不甘,那浓烈的煞气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剑。
苏清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她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城破人亡,身首异处。
这是一个有执念的、战死的孤魂。
她改变了策略,语气依旧冷,却少了一丝对抗,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漠然:“死了,也不是你坏规矩的理由。
在这里,唯有‘支付’,才能‘获取’。
你的战功、你的记忆、你的执念…皆可作价。
若付不起,就请离开。”
她伸出手,指向那扇依旧敞开的、透着阴冷雾气的大门。
姿态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将士鬼魂身上的黑气剧烈地波动着,他似乎想发作,但又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那滔天的怨气竟慢慢收敛了一些,他死死盯着苏清月,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焦灼:“老子…没有战功可换了。
都耗尽了…只剩这个…”他缓缓抬起手,黑气凝聚,掌心浮现出一枚残破不堪、染着干涸血污的青铜虎符,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岳”字。
“这是…擎云军的虎符…老子没能带他们守住‘鹰嘴隘’…弟兄们都折在那儿了…魂都困在那儿,离不开,走不掉…日夜厮杀…”他的声音变得痛苦而模糊,“老子就想换碗真正的烈酒…忘了…忘了…”虎符上散发出的惨烈、悲壮和不甘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苏清月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来闹事的。
他是一个被困在失败和自责中的指挥官,他想用最后一点象征身份和职责的东西,换取片刻的麻痹和遗忘。
她的心弦似乎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时,一首沉默的萧停云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定论的力量:“岳将军,你的虎符,换不了烈酒。”
将士鬼魂猛地抬头,眼中红光暴涨,似乎又要发作。
萧停云继续道:“但,或许可以换点别的。”
“比如,让你和你的弟兄们…真正安息。”
话音落下,整个忘忧楼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细微的风雨声。
萧停云的话像一道定身符,让那暴戾的将士鬼魂僵在原地。
他身上翻涌的黑气凝滞了,眼中的红光剧烈闪烁,显示出内心的极度震荡。
“安…安息?”
他嘶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那是什么陌生而遥远的词汇,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渴望。
“你能…做到?”
“忘忧楼不做空口承诺。”
萧停云缓步走下最后几级楼梯,来到大堂中央。
他的目光扫过那枚残破的虎符,语气依旧平淡,“但你的虎符,以及它所承载的‘记忆’与‘执念’,足够支付一次尝试。
成与不成,尚需看天意,以及…你们自己的选择。”
他看向苏清月:“这笔交易,你来记。”
这是明确的指令,也是进一步的考验。
苏清月心领神会。
她迅速扫视柜台,看到一方砚台和一支毛笔,还有一叠空白的黄色符纸。
她不会用毛笔,但此刻别无选择。
她拿起毛笔,镇定心神在记忆中搜寻着真正的苏清月是怎样执笔的,调整好握笔的姿势,尽力稳定手腕,看向萧停云:“如何记?”
萧停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开口道:“客:岳擎。
物:擎云军残符一枚,内含执念若干。
求:超度鹰嘴隘亡魂,包括其自身。”
苏清月依言,用极其别扭但清晰可辨的字迹,在黄符纸上一一写下。
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力道。
写罢,她将符纸推向那名为岳擎的将士鬼魂。
“确认无误,便留下印记。”
岳擎看着那符纸上的字,巨大的、半透明的手掌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气,猛地将手掌按向符纸。
接触的瞬间,符纸上闪过一道暗沉的血光,一行字迹仿佛被烙铁烙过,深深嵌入纸中。
而那枚悬浮在他掌心的虎符,则肉眼可见地又黯淡了几分,仿佛某种力量被抽离。
岳擎的身影也随之晃动,似乎虚弱了不少,但他眼中的红光却不再那么狂躁,反而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
“拿去!”
他声音沙哑,“若能成,岳某…感激不尽!”
萧停云微微颔首,袖袍一卷,那枚符纸便无风自动,飞入他袖中消失不见。
“三日后,子时。
于此地,等消息。”
岳擎重重抱拳,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铠甲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的浓雾之中。
他一走,大堂里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那些原本缩在一旁的鬼客们又恢复了低语和活动,只是看向柜台后的沈清月时,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阿福默默地飘过来,收拾起被岳擎摔在地上的陶碗。
萧停云走到柜台前,看着沈清月那双因为用力握笔而指节发白的手,以及她强装镇定却难掩疲惫苍白的脸。
“做得不错。”
他语气平淡地评价,“虽然方式蠢了点,但有效。”
苏清月放下毛笔,感受着这具身体传来的阵阵虚脱感,冷声道:“有效就行。”
“去休息吧。”
萧停云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左手边第一间厢房,暂时无人。
记住,入夜后,非请勿出。”
苏清月没有逞强。
她知道自己己达极限。
她点了点头,拖着沉重冰冷的身体,一步步走上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推开房门,一股陈旧但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油灯。
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对她而言,己是绝佳的避难所。
她反手插上门闩(尽管知道这可能对非人之物毫无用处),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窗外,雨似乎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黑暗中,她摊开自己的双手。
一双属于古代闺秀苏清月的、纤细柔软的手,此刻却沾着些许墨迹和污渍,还在微微颤抖。
但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忘忧楼、鬼魂、交易、神秘的老板……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光怪陆离,也更加……危险且充满机遇。
那个叫岳擎的将军,他的执念,他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而她,刚刚参与了一笔与鬼魂的交易!
杀手的本能让她迅速评估现状:这里危机西伏,但暂时安全;老板深不可测,但目前似乎并无恶意;她虚弱不堪,但并非没有价值。
活下去。
先活下去,然后……弄清楚一切。
她挣扎着爬到床上,和衣而卧,蜷缩着身子,将那根唯一的“武器”——金簪,紧紧握在手中。
即使在极度疲惫中,她的睡眠也极浅,如同前世每一次任务间隙的休憩,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危险。
楼下的绿烛熄灭了最后一点光。
子时己过,忘忧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无尽的夜雾,依旧笼罩着这座孤独的楼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