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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过年第1章 回家过年(上)1-1在线免费阅读

发表时间: 2025-03-13
一九九六年的六月二十八日,王新初终于拿到了让他脱离农村、端上“铁饭碗”的敲门砖——那本红底黄字的大专毕业证书。而这个被母亲反复叮嘱“只有读书才是唯一出路”的农家子弟,却有三次差点儿辍学回家务农。

新初第一次差点儿辍学,是在他刚要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一年,新初的父亲在“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网一人”的“严打”中被抓进了监狱。至于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是“严打”中有项运动叫“清理包工头”,新初的父亲王道渠在三江镇承包了两个工程,一百多号农民在工地上打工挣钱,就连农忙时节也不回生产队,严重破坏了集体生产;有人说是因为赌博,说王道渠之前在三江镇上的清香茶馆打“斗十四”就被派出所抓过,后来几个老板租了渔船到河中间去打。虽然有人举报,说有人在河中间打牌搞大赌,数钱都用尺子量,有好几次公安人员坐着渔船慢慢靠近时正准备实施抓捕时,几个人早已把战场打扫干净,摆上烧腊,喝起了小酒。几个公安人员与他们一阵有些尴尬的盘问后,总是无功而返。恼羞成怒的派出所所长熊大奎恨得咬牙切齿地说:“你王道渠总有一回会栽到我手头!”有人说是因为女人,说王道渠收了个女徒弟,明面上是学建筑,暗地里却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三江镇满街上的人都说,你用脚指拇都可以想得到,世上哪有女的学搞建筑的?看到穿着中长大衣、戴着一副假近视眼镜的王道渠与他那位漂亮的女徒弟招摇过市,满街的男人都恨得牙痒痒的,说你王道渠一个乡里头来的凭啥比老子们街娃儿都有艳福?

“严打 ”一开始,公社分了四个犯罪分子名额。四大四个活人,抓哪个?到哪里去抓?公社几个方面的头头儿都有些着急。在随后的讨论会上,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王道渠,不要说他前面那三个不论是真是假的传闻,单就凭他地主分子的身份,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因“反革命走资派”罪行被判劳教十年,虽然后来“评反”,在里面待了三年就回家,但毕竟是个劳改犯,就是抓错了,又错得到哪里去?公社党委书记最后统一了大家的意见也点头拍板。

其实“严打”中三江镇分配的名额最多:全镇五个乡一个乡分四个就是二十个,加上镇所在地是全县第二大城市,又分了十个,全镇一共就三十个名额。在镇党委召开的公安政法“严打”工作专题会上,派出所熊大奎所长慷慨激昂地作了一个重要发言:“我建议面上的工作要开展,但重点领域重点人物一定不能放过。我个人认为在我们三江镇的重点就是‘包工头’,打牌赌博的是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的是他们,聚众斗殴的是他们,拖欠钢筋水泥砖瓦等各种材料款的也是他们,我建议要重点开展清理‘包工头’运动,借这次‘严打’机会,把这些个违法乱纪的‘包工头’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还我们三江镇一方安宁。”

熊大奎的发言得到了书记、镇长、分管政法的常务副镇长、法庭庭长等重要领导的一致赞同。于是,三江镇清理“包工头”运动轰轰烈烈地全面展开,三江镇河边往日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全部停摆。听到风声的王道渠刚跑回老家,又得知河东乡已经把他也列入了重点对象,便又开始东躲***,惶惶不可终日。

新初是亲眼看到他的父亲被人五花大绑押起走的。那天应该是一个暑假的上午,新初正坐在石梯上看小人书,大姐新鸿突然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几乎是一种嚎叫:“妈妈,妈妈,外面来了好多民兵哟,肯定是来抓爸爸的。”

母亲李淑贞一下慌了神:“那啷哎办,早就叫那砍脑壳的跑可他偏就不跑,这下怕是想跑也跑不脱了。”

这时,住在对门那个平时偷鸡摸狗的王跛子一瘸一拐地从后坡上往下走来。母亲急着说:“新初你到前面去瞄人,我和二姐把爸爸转个地儿,肯定是那***王跛子告了密!”

不一会儿,十来个民兵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新初内心一阵恐惧,却装作若无其事,一脸镇静地继续看他的小人书。

只见那瘦个长脸穿一身黄皮皮的,现场的人都喊他张连长,恶狠狠地冲着新初母亲吼叫:“我们是奉公社党委张书记之命,来抓犯罪分子王道渠的,人就在这个院子里,新初母亲你是老GC党员了,一定要有个政治姿态和觉悟,快点交出人来,否则罪加一等!”

母亲努力调整着情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晓得那个死犯人死到哪儿去了,我都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人影了。”

“你不说,我们就搜!”一行人径直朝牛圈奔去。

“牛圈里没得人!”“猪圈里也没有!”“那***肯定又跑了!”……一阵吵吵嚷嚷。

“绝对没有跑,肯定是藏在哪里了,我一直盯到起的,去搜他家里,那龟儿子可能从牛圈里挪地方了。”上湾的王腊子急了。

母亲狠狠地瞪了王道善一眼:“***没良心的东西,当初我家道渠好的时候,你非得把女儿拜祭给他做干女儿,一想起你和对门跛子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就打一百个不愿意,还不是我新初母亲看你想儿想疯了,生了妈一窝窝女儿条件差人可怜?你当初买不到化肥,自己托我家道渠买的啊,不就是我家道渠躲运动暂时没去买吗?不就两包化肥钱吗?难道过了这阵子不还你?我家道渠红火的时候,队里家家户户借钱借粮是不是你个没良心的最多?”

王道渠家满屋也搜过了,还是不见人。张连长便拿了一根扁担朝红苕窑里戳,队长王载君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跟王道渠在外跑过世面,没少得过好处,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说道:“不要用扁担乱戳,万一伤着人不好交差,慢慢找,反正也跑不了。”结果把红苕翻了个遍,还是没人。

紧接着是新初二爸王道顺家,幺爸王道庆家,堂叔王道平家,就连灶屋里的石水缸,堂屋门前的枯草堆,连同那没有上锁的米柜,盖着筛筛、簸箕的箩篼、箢篼,一一翻了个遍,就是不见人影儿。

张连长似乎觉得没了希望,有些丧气地说道:“又让他龟儿子跑脱了,走,我们回公社!”

一旁的跛子急得大声吼了起来:“肯定没有跑,我上午亲眼看到的,一直盯着,没见人出来。”

王腊子也跟着起哄:“还有大爷爷的屋没有搜,肯定藏在他屋里。”一伙人就要朝王大爷家里闯。

“哪个敢搜我的屋,没得王法了吗?”只见王大爷拐杖一杵,声如洪钟。王大爷读过私塾,写一手好文章,之前在城里做老爷,解放时请人用划竿从重庆抬了回来。王大爷没有儿子,女儿也因当年躲运动远走他乡,成了王家湾上颇有声望的“五保户”。

大婆婆也把双手张开,大声喊道:“我今天看哪个敢进我的门?”张连长一怔,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王腊子见势走了过来,拉开大婆婆的手说:“张连长也是公事公办,进去看看就走,不得乱动东西。”说话时,几个民兵便冲了进去。不一会儿,便把躲在里屋的王道渠押了出来。

新初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一脸卡白,头上还卷着几根大爷家床头的稻草。

“把他捆起来!”王跛子大声吼叫。

“不用捆,我自己跟你们走一趟公社,我又没犯什么罪,去了说清楚了就回来,先给我打盆水洗个脸。”王道渠到底见过些世面,一边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大声地向张连长,也是向周围的人喊话。

母亲连忙叫新鸿去打水拿洗脸帕,她已经迈不开早已发麻的脚步了。

几个民兵还是五花大绑地把王道渠捆了起来,用索捆时还用力把王道渠背在后面的手向上提了两下。王道渠明显地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但比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难以形容的羞辱,所以也没听见他喊叫一声。新初却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手被用力往上提时“嘎嘣”一声清脆的响声,痛得心里直打颤。

张连长说:“这个是规定,怨不得兄弟们。”

洗了脸梳过头的王道渠再也没了刚才的狼狈相,转过头来对新初母亲说了一句:“我没有犯罪,两个工地单位上还欠我的工程款,外面也只欠一两窑砖瓦钱,还有腊子托我买的两包化肥钱,要不是躲这运动,工地早完工了,化肥也给他拉回来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家把几个娃儿带好!”

母亲一阵酸楚,眼泪就直扑扑地掉了下来。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知究竟的新初没有母亲的那种悲痛,他甚至觉得父亲就像小人书里的共产党员被押向了刑场,生的伟大,就是死也是无限光荣,心里反倒升起了一丝丝莫名的敬意。

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带着大女儿新鸿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独自啜泣。新初也开始失眠,在被窝里偷偷陪着母亲流泪。二姐新雁马上就读初三了,暑假都在补课。小弟新明还不大懂事,自己玩自己的。新初每天一大早跟着母亲和大姐起床,一边放牛,一边割猪草,母亲和大姐忙完活,猪食也煮好了。母亲一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嫁到王家前面两个都是生的女儿,第三个生下新初这个儿子后,娘婆二家稀奇得很,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哪曾受过这些苦?

不久就要报名读书了,新初几兄妹也不敢问脾气渐渐变得有些暴躁的母亲要学费,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正在石磐上晒谷子的母亲气大声呵斥道:“你们几个往哪里跑?老汉都没得了,还有钱读啥子书?”几兄妹哇的一声就都哭成一团。

大姐新鸿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也大了,就在家帮您做活路,就让弟弟妹妹们去读吧。”

母亲怎么不知道儿子读书的重要性,她望着懂事的大女儿,心痛不已。新鸿天资聪明,不到五岁就发蒙读了一年级,去年参加中考,预选也只差了两分,今年正在复一年,按理说考个中师是没问题的。就对大女儿说:“新鸿,你今后莫埋怨妈妈哟!”

新鸿就哭了:“妈妈,是我自己没考上的,怎么会埋怨您,弟弟妹妹们还小,留在家里也帮不了您啊,您让他们至少也读个初中,今后没文化打个工都不行了啊。”

新雁、新初、新明几个待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母亲这才转过头吼了一句:“还不赶快滚到学校去!”

几兄妹撒腿便跑。

到了学校,新初才知道,他的老师王道文被换了。王道文高中毕业,回到村小代课,教新初班的语文,同时兼任班主任。而教毕业班,是出成果的时候,而且王道文教书教得好,学生成绩好,新初也常在全公社统考第一名,给村小争了不少光。这样的班,怎么能让代课老师来代?被村小负责人张全树接管了。新初刚一坐下,张全树便直愣愣地盯着他大声嘲笑道:“你还来读书?你爸爸都被抓了,你还来读书!你晓不晓得,你爸爸在坐监,你妈妈在守寡?”满脸泪水的新初一口气不歇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新初就上坡放牛割猪草,再也不去学校读书。母亲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周末回家的大姐再三追问,新初才哭着说出了不想读书的缘由。二姐新雁便跟母亲说:“要不我把弟弟转到公社学校去读,公社学校还教得好些。”

母亲说:“好是好,就是太远了,弟弟还小,山路不好走。”

新雁一口回应道:“这个妈妈请放心,有我照顾他。”便领着弟弟进了公社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