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与凯瑟琳小姐初逢于利泰尔顿剧院,如今回忆起来,可以确定那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初遇。那天的剧院上演莎翁的戏剧——英国人的最爱,没什么好说的。没记错的话剧目是《第十二夜》,演员轻车熟路,观众耳熟能详,散场时秩序井然。绅士礼让淑女,淑女撑开小扇。这大概是我最接近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一次。
啊,那时我还意气风发,我那些放在旅馆的箱子装着自以为出众又独特的小说,也不觉得一掷千金来到剧院欣赏莎翁戏剧有什么不妥。出门转过一个弯后我与一位女士的裙子发生了摩擦——靴子与裙摆的意外,天晓得为什么有人要把裙子设计得那样长。
裙子的主人正是凯瑟琳小姐,在礼貌地向我的道歉表示“没关系”前,她似乎正抱着双臂,杵在剧院门口不知想着什么,眉头紧锁。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误认为她无人接送,于是头脑发热地学着那些绅士的样子说了一些“今天天气真好”、“不知您是否遇上什么难事”、“不知能否有幸送您回家”之类的鬼话。
后来想想,也许是那还没来得及拗过来的口音救了我,免去被她奚落的命运。凯瑟琳小姐稍稍展开眉头,不着痕迹地打量我这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接着突然若有所思地像是在问我:“先生,您觉得今天的戏怎么样?”
怎么样?演得怎么样,还是场景怎么样,服务怎么样?我试图用毫不做作的语言赞扬今天演出的圆满。
“不不,我是说……您觉得《第十二夜》怎么样?“
什么?上帝啊,我不觉得自己有能耐评论莎士比亚,我几乎怀疑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是这位小姐的戏弄。
而我面前的年轻小姐从自己的深沉的思考中抽身,对我报以微笑,优雅从容向我道别,和自己的女伴一同离去,留我愣头愣脑地站在原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凯瑟琳小姐重逢,那又是另外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这就是我关于凯瑟琳小姐最初的记忆。她用那深深皱着的思虑着的眉头以及柔和的嗓音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为不久后友谊产生的源头。
而我知道活着的人是由血、肉、骨构成的,死去的人则是由记忆。是的……是的,我竭尽全力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妄图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凯瑟琳小姐出来,是因为莉莉坐在我陋室的木椅上,绞着手指颤抖地对我说:“菲尔德先生,我的小姐恐怕爱着你!”
我坐在她对面睁圆了眼睛,这恐怕是另一个恶劣的玩笑。
“您说什么?您是怎么啦?您怎么能这样诽谤自己已逝的小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诽谤”还是“已逝”狠狠击中了她,莉莉突然红了眼眶。但她颤抖的身体却逐渐平静下来,那炽热投向我的目光让我愕然又不知所措。莉莉从自己的箱包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纸,当着我的面展开在我的桌上。
“……这是凯瑟琳小姐的信?”
“这是凯瑟琳小姐的情书。”
我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只听见莉莉肯定道:“这是给您的,菲尔德先生!这一定是给您的!凯瑟琳小姐一直有着写些东西的习惯,可直到遇见您后才开始用信纸。就连卧病期间,她都坚持要拿起这些笔纸……背着我偷偷在床上写,先生!她身体不适,偏偏要偷偷侧着身子趴在床上写!我的小姐从来没有寄出过这些信,没有让我拿去寄,自己也不曾瞒着我寄过,现在她……去往了上帝那边,留下这么多信件。请原谅我,先生,想到我的小姐去世后就无法再开口说话,无法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就心痛!所以自作主张拿来这些信件……如果这些信是小姐写给您的,那么也算是物归原主!”
说完她情绪愈发激动,干脆站起身来。我头痛欲裂,不知如何是好。摆在我面前的朴素信纸单从外面来看没有任何笔迹——没有收信人、寄信人、邮戳、地址!这是一堆注定无法寄出的信件。
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所措地想着凯瑟琳小姐。情书?爱情?我?这怎么可能是给我的?我确信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也如此认为,于是对那些流言蜚语不屑一顾,并劝我也不要介怀。
“总有些人认为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就有点什么,”凯瑟琳小姐曾经说,“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就是将要发生点什么!”
想到这里我恼怒了,我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小姐,您也不要激动——这一定有什么误会!没有人比我更尊重凯瑟琳小姐……”
“先生,请您看看这些信吧!”
我盯着面前的曾经的女仆,她简直坚定到了诡异的地步!过去的日子我怎么不知道这位女仆如此固执?为什么我会在工作日的早上收到这些信呢,凯瑟琳小姐?
“天啊,天啊!”我简直无话可说,“莉莉小姐,为什么您会认定这是情书?我记得,恕我冒昧,我记得您不识字——”
“可我认得‘爱’怎么写!”
莉莉吼出这句话来,木椅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窗外的教堂准时敲钟了。地板久积的尘埃,在晨光中飞起来。
她的勇敢霎时间就枯竭了:“我很、我很抱歉,菲尔德先生,我擅自拆看了我小姐的信……这是我的罪过!我没有文化,先生,可那些四个字母的单词,我认得……它们到处都是,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样……先生。”
我似乎看到桌上的那些信件,正因为莉莉小姐说的“爱”字而逐渐燃烧。“我很抱歉,请原谅我,先生……今天我就会离开伦敦,做了这样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不再有资格继续做仆人了。我还回乡老老实实地待着,每天为我薄命的小姐祈祷。无论如何,您都要看看这些信。”
说完这些话,莉莉提起箱子向我鞠躬,不等我有任何反应,就捂住脸颊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