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教堂准时敲钟了。
上帝啊,可我没听见。
我的迟到让上司大发雷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全伦敦会打字的年轻人多得很,其中总有人不会迟到,且穿着足够体面,且态度足够诚恳。我把脑袋低到纸堆里,绞尽脑汁用最真诚的话语道歉,并作最坚定的保证。托马斯·格雷写悲情诗歌时都不会这么情真意切!
警告!上司怒瞪小眼,“没有下次!”
“没有,再没有下次!”
而那些书信妥妥帖帖装在我的衣袋中,它们几乎灼痛了我的皮肤。我坐下来打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响动,几次让我恍惚中误以为信纸在燃烧。
我需要工作,等我工作结束,也许我能重新找到莉莉……
或许我也可以找到凯瑟琳小姐的父母,把这些本来属于他们女儿的东西物归原主……
她爱我?这不可能。凯瑟琳小姐很有才情,这我知道。我们只谈文学,谈论不休。剧院相别后我迎来了人生的浮沉——与其说是浮沉,不如说是必然来到的打击,用光了一瓶瓶墨水写就的文章被婉转拒回,这时我才意识到从前在老家书报上刊登过的所谓处女作,在偌大的文学界没有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起初我自认为怀才不遇,文章不被人记住,所以一文不值。
再然后我承认文章一文不值,所以不被人记住。
就在我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在一家报社成功应聘打字员后不久,凯瑟琳小姐出现在某个文学沙龙,好巧不巧我也出现在那里——为了追寻与“高雅文学界”的一丝丝联系。她后来解释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某些唾沫横飞大谈特谈的家伙,她去沙龙主要是想碰碰运气。
“碰什么运气?”
凯瑟琳小姐轻轻耸肩:“碰见作家亚历克斯·菲尔德先生的运气。”
我的上帝——她看了我唯一的发表在报刊上的那篇文章!
在沙农重逢的那一天我们都很惊讶,在得知我就是发表了短篇小说《咸》亚历克斯·菲尔德后凯瑟琳小姐更是喜出望外。她相当激动地向我表达自己在读完那篇小说后是多么激动、小说的女主人公是多么打动她、小说情节是多么动人心魄!我的大脑卡了壳,花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过来面前这位小姐竟然是我的读者——我的粉丝!读者!粉丝!
后来她始终是我的读者,更成为我的朋友、我的恩师、我的鼓舞者。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偶尔心血来潮的作品,只给她看过。而凯瑟琳小姐在文学上时常的灵感和不竭的热情总是让我震撼,实话实说,她比我更应该拿起笔来……
“我写了,谁来看呢?”她问。
“您看,我们英国也有许多女作家……”
“我想写的,谁来看呢?”我不说话了,后来直到凯瑟琳小姐逝世,我都不清楚她想写什么。但我那时候就应该告诉她我会看。
我会看的。我的工作环境沉默而又嘈杂,五花八门的信息像流水一样经过我的手指,但没有哪句话、哪个字是属于亚历克斯·菲尔德的。但我并不讨厌打字机,它是好东西,它发出的声音总能让我安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我不受控制地突然站了起来,我怎么啦?谢天谢地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坐立不安的傻子。我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衣袋上,又怕把那些信纸揉皱了;我想躲去厕所,又怕把那些信纸染臭了。我想不到能够在哪里开启那些信件,于是干脆坐回椅子上——信件来自一位死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们正是凯瑟琳的遗物。遗物都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上帝啊,我在做什么?
我拆开了其中一封。
一分钟后我头晕目眩,所有人都在工作,只有我偷偷躲在纸堆后面看信。不不不,那不是情书——莉莉错了,这是情诗……这都是洋洋洒洒热情洋溢的情诗,这都是一排排的、由长句短句结合在一起的情诗,这都是浪漫而真诚的情诗!它们不分主题、没有格律、长长短短地聚在同一张纸上。我明白了,这是灵感女神的草稿纸,缪斯的吻信。我诚惶诚恐地读完这一封写满诗歌的信件,急急忙忙将它恢复原状。我的……天啊,我知道凯瑟琳小姐很有才情,和她对话如沐春风。她给我的那些文学上的建议诚恳又实用,她的那些想法天马行空……可我不知道……一想到那封上摆放得随意至极的诗句,我就情不自禁地对那风流的文采产生嫉妒!
她写得这样好。她为什么不展示给我们看呢?
“因为那是情诗……”突然之间脑海中的一个声音低语,“情诗可不是给所有人看的。”
我狠狠打了个哆嗦,莉莉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又浮现在眼前:这些精妙绝伦的情诗竟然、竟然有可能是写给我的!
我要唾弃自己,我突如其来产生的想法可真够龌龊。想到可能与这些情诗产生联系,我居然不再那么惊恐于……所谓的爱情。我当爱情是什么呢?我怠工太久了,该处理的工作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得重新回到忙碌的现实世界,我应该,我应该……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上司那双小眼睛,于是被蛊惑般伸手向下一份“情书”。我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从前的大诗人有没有警告过读者们,不要一口气读太多饱含感情的诗歌,因为一个普通人心脏的容积太小,而情感遇上人就膨胀?
我一面在劝诫自己停下来,一面控制不住地陶醉在这些美妙的文字中。我看了更多信件,发现它们背后那位可敬的作者,却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和手,她的诗愈发悲伤、压抑、难耐!好像有什么话无法说出口。而她的字也扭曲起来,到后来竟然要仔细分辨才能认出来……凯瑟琳小姐这个已经因病卧床了!
我眼眶竟然因此湿润起来,而手中已经拿起最后的一封信——可最后的信件几乎没有文字,洁白的纸面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像是诗题,空白是她没来得及完成的内容。
那一行字是:“陪伴与鼓舞”。
陪伴。鼓舞。
我的大脑嗡嗡直叫。她的鼓舞、我的陪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句话说的是我和她!
这是真的!她爱过我!
可是,凯瑟琳小姐,我的上帝啊,您已经不在了呀!
上司终于发现了我这个消极怠工不知为什么还面容扭曲的*** ,正怒目圆睁地向我逼近。而我终于控制不住,捂住眼睛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