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我正死死攥着病床栏杆。指尖传来铁锈的凉意,
监护仪的蓝光在眼皮上明明灭灭。三小时前,我亲手合上父亲眼皮时,
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水泥灰。"小满?"带着粗茧的手掌贴上额头,
烟草味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我触电般睁开眼,男人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沾着油渍,
胸牌上"林大海"三个字被磨得发亮——这是四十岁的父亲,活着的父亲。
喉咙里涌上铁锈味,我发狠地掐自己大腿。疼,是疼的。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2008年4月12日,蓝幽幽的数字刺得我眼眶生疼。
前世父亲胃癌晚期呕血的场景在眼前闪回,他当时攥着我的手说:"别怪你周姨,
她心里也苦。""又装病!"尖利的嗓音劈开回忆。周美玲抱着晒好的棉被撞开门,
阳光裹着尘螨扑到我脸上。她染成棕红的卷发炸开毛边,
廉价香水味呛得人头晕:"上周砸教务处玻璃,这周逃课去网吧,林大海你还要惯着她?
"父亲佝偻着背掏口袋,牛皮纸信封窸窣作响:"王主任说这次要赔八百..."话音未落,
周美玲突然把搪瓷杯砸在床头柜上。枸杞茶溅到我的输液管上,烫出一串水泡。"八百?
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戳到我鼻尖,
"上个月子安的物理竞赛费还欠着,这死丫头...""用我的工资卡。
"清冽的声线从门口漫进来。周子安斜倚着门框,校服袖子挽到手肘,
露出小臂上淡青的血管。他扶了扶用胶带缠着的眼镜腿:"数学竞赛奖金有三千。
"我蜷缩在被子里的手开始发抖。前世我怎么没注意到,父亲工装裤膝盖处磨得透光,
周子安的帆布鞋开胶用502粘着,
而此刻窗外的泡桐树才刚抽新芽——距离父亲查出胃癌还有七百三十天。
深夜的雨砸得防盗窗哗哗作响。我赤脚摸进厨房,借着冰箱灯光翻找药箱。
奥美拉唑铝箔板空了大半,铝碳酸镁片的锡纸皱得像老人脸。前世父亲总说胃痛是老毛病,
直到他呕出那口黑血。突然有冷风灌进来。周子安浑身湿透地撞进门,怀里紧捂着个塑料袋。
他额发滴着水,镜片糊成毛玻璃,却把温热的杯子塞进我手里:"红糖姜茶,趁热喝。
"钨丝灯就在这时炸了。黑暗中有瓷器碎裂的脆响,应急灯亮起的瞬间,
我看见周子安跪在地上捡瓷片。他耳后那道月牙疤在冷光下泛着红,
和记忆里父亲灵堂上那块染血的挡风玻璃碎片一模一样。"哥。"这个称呼脱口而出时,
我们同时僵住了。前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殡仪馆,他撑着黑伞站在我身后,
自己半个身子淋在雨里。此刻他校服领口露出半截红绳,
父亲工地发的平安符正在他锁骨间摇晃。我捧着的姜茶腾起白雾,
在应急灯的光柱里织成密密的网。周子安忽然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水渍,
他指尖有雨水和铁锈的味道:"明天我去教务处,就说玻璃是我砸的。
"周子安指尖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凉得激灵。我盯着他耳后那道疤,
突然想起前世车祸现场——翻滚的货车零件里,有块月牙形的挡风玻璃插在柏油路上,
沾着暗红的血。"赔钱的事..."我刚开口,楼道突然传来趿拉拖鞋的声响。
周子安猛地捂住我的嘴,应急灯把他的影子折成锐利的三角形贴在墙上。
我们像两尊凝固的雕像,直到周美玲的脚步声消失在卫生间。他松开手时,
我尝到他掌心的铁锈味。这味道太熟悉了,
父亲工具箱里的榔头、生锈的自行车链条、还有那年周子安背我去诊所时,
白衬衫后背上晕开的血渍。"明天七点二十查早读。"周子安把碎瓷片包进旧报纸,
塑料镜框滑到鼻尖,"你该庆幸王主任的女儿在追我。"他转身时裤脚甩出泥点,
在瓷砖地上洇开深褐色的花。我捧着凉透的姜茶缩回被窝。月光透过纱窗漏进来,
在周美玲织了一半的毛衣针上凝成霜。那是用最便宜的腈纶线打的,深灰色,
父亲惯常穿的色。前世这件毛衣最终裹在了工地坍塌的混凝土块下,沾满泥浆和机油。
第二天晨雾还没散尽,我蹲在楼道口系鞋带。周子安单肩挎着书包经过,
校服下摆隐约透出膏药贴边角。他总说体育课扭了腰,可我知道建筑工地的钢筋有多沉。
"接着。"他反手抛来个塑料袋,两个茶叶蛋在手心发烫,"三食堂今天没刷饭卡。
"我小跑着追上去,他后颈结着薄汗,红绳被浸成暗褐色。拐过垃圾站时突然刮风,
我听见金属撞击的脆响——他裤兜里掉出枚生锈的工牌,照片上的男人眉眼与他七分相似,
姓名栏写着"周建军"。数学课我盯着讲台走神。粉笔灰簌簌落在周子安肩头,
他校服肘部打着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得像电路板。前世他放弃保送资格那天,
也是这样挺直脊背坐在窗前,把录取通知书折成纸飞机扔进秋风里。
放学时我在车棚堵住他:"工地还招人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我开胶的鞋尖。
他捏着刹车的指节发白:"你知道混凝土搅拌机一小时多少钱吗?""知道。
"我扯开书包夹层,攒了半年的废品回收单哗啦啦响,"也知道你替我爸顶了三个夜班。
"最后一张单据飘到他车筐里,日期是昨天,收购站地址就在他打工的工地对面。
周子安突然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虎牙尖沾着暮色:"那你更应该知道,
老林同志今晚又要喝苦丁茶。"他蹬车冲下坡道,声音散在风里,"冰箱第二格有鲜奶,
热的时候放勺蜂蜜。"到家时周美玲正在腌酸菜。玻璃罐撞击出清脆的响,
她哼着走调的黄梅戏,染红的指甲掐进白菜帮里。我杵在玄关数药瓶,铝碳酸镁又少了两粒。
"站着当门神啊?"她摔上冰箱门,保鲜盒里的卤牛肉跟着颤,"米缸见底三天了,
某些人倒是会挑时候生病。"我默默淘米时,看见她往父亲饭盒底层塞了片卤牛肉,
用酸菜盖得严严实实。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我想起前世整理遗物时,
那个掉漆的饭盒夹层里藏着我小学的满分考卷,塑封边缘都起了毛边。父亲是咳着进门的。
安全帽上沾着白灰,工装裤膝盖处裂了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纱布。周美玲摔筷子时,
他正偷偷把红烧肉拨到我碗里。"体检报告呢?"我盯着他藏在鞋柜后的药袋。
周子安盛汤的手顿了顿,瓷勺碰出清越的响。"小孩子别管..."父亲话音未落,
周美玲突然掀了酸菜汤。滚烫的汤汁泼在周子安小臂上,瞬间红了大片。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死死按住要起身的父亲:"爸,体检费我出。""轮不到你充阔佬!"周美玲指甲掐进掌心,
染发剂遮掩的白发抖出碎雪,"当年老周工伤赔偿金..."她突然噤声,
腌菜刀哐当掉进洗菜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周子安裤兜里的工牌。我弯腰捡抹布时,
看见周美玲绣花拖鞋里掉出张泛黄的合照。二十岁的她穿着碎花裙,
身旁的男人有和周子安一样的虎牙,背后是县中的光荣榜。照片边缘焦黄卷曲,
像是从火场抢出来的残片。那晚父亲咳嗽声像钝锯子割着夜色。我数着他床头的止痛片,
忽然听见阳台有火星明灭。周美玲披着起球的毛衣在抽烟,月光把她影子拓在晾晒的床单上,
那上面有父亲昨夜咳出的血点,被她搓得只剩淡淡粉痕。周子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他递来半块桃酥,夜市塑料袋上印着建筑公司的logo:"她每年今天都这样。
"我们分食着碎屑看月亮,他腕上烫伤抹了牙膏,薄荷味混着水泥灰,
"我妈第一个丈夫死在搅拌机里。"我喉咙突然哽住。前世父亲葬礼上周美玲没掉一滴泪,
却在火化炉前死死抓着那枚生锈工牌,指甲劈了都没松手。而现在她掐灭烟头,
把父亲踢掉的被子掖好,动作粗鲁却轻柔。---台风来的时候,
我正在给周子安胳膊上的烫伤换药。医用胶带刚撕到一半,窗外泡桐树的影子突然狂乱起来,
雨点砸在防盗窗上当当作响,像是谁撒了把碎玻璃。"地下室!"父亲赤着脚从阁楼冲下来,
工装裤的背带还耷拉在腰间。周美玲正在腌今年最后一坛雪里蕻,闻言突然打翻盐罐,
粗粝的晶体滚进瓷砖缝里,在闪电中亮晶晶的。周子安甩开我的手就往楼下冲。
积水已经漫过第三级台阶,漂着油花的黑水咕嘟冒泡,父亲那箱宝贝工具在水面忽沉忽浮。
我看清泡在最上面的那把管钳——手柄缠着医院绷带,是前世父亲临终前送给我的"嫁妆"。
"别碰水!"我的尖叫被雷声碾碎。周子安半个身子浸在污水里,安全帽反扣着当瓢用。
他后腰的膏药贴被泡得发白,却把工具箱举过头顶:"老林同志的手艺不能丢!
"周美玲突然从背后揪住我衣领。她染褪色的红指甲掐进我锁骨,
另一只手把塑胶雨靴甩向周子安:"作死啊!这水里有化粪池倒灌的..."话没说完,
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周子安小腿上蜿蜒的血线。
生锈的铁钉正卡在排水口,像条阴毒的蛇。父亲划亮火柴的手在抖,火苗舔到他结痂的食指,
那是上周被钢筋烫的。"破伤风疫苗!"我翻找药箱的手被周美玲拍开。她扯断珍珠项链,
***的珠子蹦跳着滚进积水里,细链死死扎在周子安大腿根:"背他去诊所!现在!马上!
"暴雨抽得人睁不开眼。父亲背着周子安深一脚浅一脚,我跟在后面托着他发烫的膝盖。
周美玲的碎花睡裤卷到小腿肚,露出当年火灾留下的疤,像条蜈蚣啃食着岁月。
"妈..."周子安在父亲背上含糊地喊。这个称呼让所有人僵在原地,
周美玲手里的电筒光柱剧烈晃动,在雨幕里切出苍白的裂痕。十七年来,他第一次叫她妈。
诊所值班医生是父亲工友的老婆。她剪开周子安裤腿时,我盯着墙上的人体穴位图发呆。
涌泉穴的位置被烟头烫了个洞,就像父亲脚底那个常年不愈的溃疡。"要打蛋白。
"女医生棉签按在伤口上,"三百块一针。"周美玲正在拧衣摆的手顿住了,
混着血丝的污水滴在磨石子地上。她突然扯下左耳的镀金耳环:"能抵多少?
"最后是父亲掏出了藏在烟盒里的工伤赔付款。周美玲抢钱的手势在看到单据时突然放轻,
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周建军"三个字被水渍晕开,
和她藏在腌菜坛底的赔偿协议是同一款公章。半夜周子安开始发烧。我抱着冰袋给他擦身,
发现他腰间有道新鲜的淤青,形状像安全带的卡扣。父亲在阳台抽烟,
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周美玲的侧脸——她正用砂纸磨平那枚生锈工牌的毛边,
指腹被划出血也不停。"当年搅拌机突然启动..."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建军整个人被卷进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子安的满月照。"玻璃罐里的腌菜咕嘟冒泡,
她往盐水里又撒了把花椒,"后来看到大海给婴儿床拧螺丝的背影,
我以为..."防盗窗在风里咣当乱响。父亲掐灭烟头,把周美玲流血的手指包进创可贴。
他们头顶晾着周子安的运动裤,裤脚还沾着工地水泥灰,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温柔的银白。
我蹑手蹑脚退回里屋。周子安在梦中皱眉,床头柜上的疫苗说明书被风扇吹开,
副作用那栏密密麻麻的字在跳舞。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脉搏:"小满,
别改志愿..."雷声碾过屋顶时,我惊觉泪水已浸湿他枕巾。前世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周子安在建筑工地摔断了三根肋骨。他躺在ICU里对我笑,说北京好啊,冬天有暖气,
不像家里总漏风。晨光刺破云层时,周美玲端来熬化的白粥。她浮肿的眼皮泛着青,
却往我手里塞了个鸡蛋:"趁热。"蛋壳上画着歪扭的笑脸,是父亲的习惯。
我剥开时烫到手,蛋黄流出来,和二十年前妈妈离开那天早晨的太阳一个颜色。
周子安在药效下昏睡,胳膊上的烫伤结了层薄痂。我轻轻碰他耳后的月牙疤,
突然明白前世那场车祸不是意外——父亲病危那晚,是他偷开走工地货车去市里买特效药。
楼下的酸菜坛子突然炸裂。周美玲的咒骂声里混着哽咽,
我跑下去时看见她跪在玻璃碴里捡照片。被盐水泡发的合影上,年轻的周建军抱着婴儿,
背后光荣榜的榜首赫然写着"林大海"。父亲正用生锈的管钳修水管,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阳光穿过破碎的窗,在他白发上镀了层金边。周子安的单车钥匙还挂在门后,
铃铛沾着昨夜的雨,叮铃一声,震落了时光的灰。
---周子安的体温在第三天清晨退到37.2℃,我趴在他床头柜上睡着了,
手里还攥着湿毛巾。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