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打青檐梅子熟透的时节,雨水总爱在午后造访老街。
我跪坐在茶馆二楼的木地板上,听着雨珠从青瓦檐角坠入陶缸的叮咚声。
母亲生前最爱的苏绣软垫早被磨出毛边,此刻正硌在膝盖下方,隔着薄裤传来细密的刺痛。
拆迁办的测量员又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林小姐,最后三天考虑期了啊!
"他的黑皮鞋踏过门廊青砖时,总会故意碾碎几片飘落的茉莉花瓣。
那些惨白的花尸黏在积水的砖缝里,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手背上蜷曲的静脉。
樟木箱底的信封从茶谱堆里滑出来时,整座茶馆突然暗了三分。乌云压着雕花窗棂游走,
信纸边角泛着陈年茉莉特有的枯黄色。
我认得那个字迹——顾十里高考前夜递给我的牛皮信封,本该在十六年前就拆开的秘密。
"清欢!"堂哥的保温杯重重砸在柜台,"开发商说每平方再加八百,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他新买的雷克萨斯横在茶馆门口,车尾压断了父亲生前砌的鹅卵石拼花,
那些染着青苔的石头如今七零八落,像被拆散的算盘珠子。
2008年的雨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下着。十五岁的我蜷在茶馆后巷,
小腿抽筋的疼痛顺着尾椎往上爬。爬山虎在暴雨里发了疯,墨绿的藤蔓缠住配电箱的铁门,
把整个巷子勒出窒息的褶皱。"清欢!"少年清亮的嗓音劈开雨幕,
白球鞋踩出的水花声比雨点更急。顾十里举着把黑伞冲进巷口,伞骨被风掀翻成倒垂的莲蓬。
他扔了伞蹲下来时,发梢的雨水正巧落进我后颈,惊起一片细小的战栗。"第几次抽筋了?
"常年握毛笔的指节按上我小腿,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校裤渗进来,
"上周体育课也是右腿?"他的白衬衫被雨浇得透明,脊背上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
像宣纸上洇开的工笔兰草。我别过脸数墙根的野茉莉,
那些沾着泥浆的花苞让我想起母亲晾晒的茶胚。顾家祖传的中医馆就在茶馆斜对角,
他身上的艾草香混着雨水,在狭小的配电箱旁酿出奇异的暖意。"你妈让我提醒你,
明天考完试......"他的话被惊雷截断,巷口的梧桐树在风里弯成满弓。
顾十里突然背过身去,湿透的后背对着我:"上来,我数到三。
"那年的暴雨记不清下了多久,只记得他脖颈后细小的绒毛沾着水珠,
耳尖在雨声里红得透亮。我数着他踩过青石板的脚步,
二十八步后看见茶馆门前的灯笼在雨帘后摇晃,像浸了水的月亮。
此刻楼下的争执声突然拔高,堂哥扯着嗓子喊:"守着这破茶馆能当饭吃?
你看看整条街还剩几家?"我摩挲着信封边缘的毛刺,
十六年光阴把牛皮纸磨出毛绒绒的质感,像极了顾十里当年被雨打湿的鬓角。
信纸展开的瞬间,门廊的风铃突然叮咚作响。母亲常说我出生那天,
整条街的茉莉都开了第二茬,所以她给我取名"清欢"。纸页间干枯的花瓣簌簌跌落,
十六年前的字迹在霉斑里浮沉:明天高考结束,老茶厂后面的梧桐树见。
顾十里楼下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带进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艾草香。
测量员谄媚的声音刺破雨幕:"顾总您亲自来勘察?
这片区就数林家茶馆最难啃......"我扶着雕花木栏往下望,
穿烟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仰头看向二楼。雨丝斜斜掠过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潭,
唯有左侧眉尾那道浅疤,
还留着当年帮我摘风筝时划伤的痕迹第二章 茶烟生凉信纸在我指间簌簌作响,
顾十里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这个动作让西装袖口微微上缩,
露出半寸青玉貔貅手串——正是十六年前我摔碎他家药柜时,慌乱中抓来赔罪的镇纸。
"林小姐。"他的声音沉在雨声里,像陈年普洱压在紫砂壶底,"听说您坚持保留建筑原貌?
"测量员殷勤地举高图纸:"顾总您看,
要是改成茶疗会所......"红笔圈出的区域刺目地覆在母亲手绘的《茉莉窨制图》上,
那些用蝇头小楷标注的时辰与火候,正在空调冷风里蜷曲成僵死的蚕。
我扶着咯吱作响的木梯往下走,八仙桌上未收的青瓷盖碗还凝着水汽。
顾十里的目光扫过博古架,那里摆着父亲烧制的天青釉茶瓮,其中一只缺了耳的,
曾装满他偷偷塞给我的枇杷膏。"顾先生是来当说客的?"我故意碰翻茶船,
滚水在红木桌面漫成蜿蜒的河。十六年前他教我茶艺时说茶水八分满,
如今褐色的潮线正吞没母亲用银簪刻的计量刻度。他忽然解开西装纽扣,
薄荷灰的衬衫领下晃出根红绳。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截褪色的绳结本该系着半枚玉蝉——高考前夜我躲在梧桐树下等到月落,
最终把玉蝉埋进第七个树洞。"这是方圆五里最后的老式穿斗结构。
"他的指尖划过榫卯接缝,檀木窗棂在他手下绽出细弱的***,"梁柱用铁杉木,
檩条是......""是金丝楠。"我抢过话头,喉间泛起陈年茶梗的涩。
七岁那年我们踮脚数过每根房梁,他把我的名字刻在西南角的金柱上,说等木头包了浆,
字迹就会变成琥珀色。堂哥突然***来递名片:"顾总真是行家!
这破房子也就木料值钱......"他指甲缝里还沾着拆迁队的红漆,
三个月前就是这双手,把母亲临终前攥着的茉莉干花扫进了簸箕。顾十里后退半步避开名片,
腕间玉串撞出清越的响。这个下意识的避让让我想起高三的雨天,
他撑着油纸伞在校门口等我,教导主任经过时,他就是这样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三寸。
"能否看看后院?"他转向我的刹那,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听说存着七窨茉莉的母本。
"雨丝突然变得绵密,我们隔着青石台阶的对视被雨帘模糊。十六年前我在这级石阶上绊倒,
他背着我去中医馆敷药,艾草烟熏得我直哭,他却偷偷往我嘴里塞甘草片。
后院的茉莉丛生了黑斑,但母本老桩还在抽新芽。顾十里蹲下身时,西装裤腿蹭上青苔,
露出脚踝处淡褐的旧疤——那是为救我打翻炭炉烫的。他指尖抚过蜷曲的叶片,
忽然轻声哼起半句评弹,正是母亲从前教我们唱的《茉莉吟》。"顾总!
"助理举着平板电脑冲进来,"纽约那边视频会议......""推迟。
"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左眼尾的疤痕完全显露出来。我下意识摸向颈间,
空荡荡的锁骨处曾经悬着块烫伤膏药贴,是他用蝇头小楷写的每日换药时辰。
堂哥的耐性终于耗尽:"清欢你别犯傻!
开发商答应保留茶牌匾......""牌匾上'十里清欢'四个字,"顾十里突然起身,
水珠顺着下颌滚进衬衫领口,"是林叔用顾家祖传的沉香料写的。
"他的目光掠过我发颤的指尖,那里还留着帮父亲研墨时染的淡青。
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浮现,她说好茶就像缘分,要等水分蒸发三成,
香气才会从骨缝里渗出来。雨打在后院的石臼上,盛满的雨水晃动着我们交错的倒影,
像盏永远端不平的茶汤。第三章 旧木沉香堂哥的咆哮在雨声中发酵成沉闷的嗡鸣,
顾十里却弯腰拾起片茉莉残瓣。他的袖口掠过石臼边缘,那处我十三岁时磕出的缺口,
此刻正盛着半汪晃动的雨水。"林小姐介意我取样土壤吗?
"他忽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素面香囊,暗青缎面上银线绣着半片蝉翼。
我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当年绣坏七块帕子才缝成的定纹,此刻正在他指间簌簌颤动。
堂哥抢着插话:"您随便取!这破院子......""取东南角的。"我打断他,
喉间泛起青砖苔藓的腥涩。十六岁生日那天,顾十里攥着我的手在这里埋下两包茶种,
说东南属巽,最宜草木生发。他当时睫毛上沾着春露,教我辨认腐殖土与红壤的指尖,
此刻正捏着不锈钢取样器。顾十里突然轻笑出声,镜片后的眸光扫过爬满忍冬的院墙。
那个笑容与高三早读课重叠——我背不出《赤壁赋》,他躲在立起的课本后,
用气声笑我分不清"舳舻"与"茱萸"。取样器插入泥土的瞬间,
某种硬物碰撞的轻响让我们同时僵住。他腕间的玉串磕在石臼边缘,
碎出十六年前相似的清音。那日我们埋下的锡罐里,装着写满心事的作业纸,
还有他送我却被退回的玉蝉。"顾总当心扎手!"堂哥谄媚地递上白手套。
顾十里却径直用指节拨开浮土,露出半截锈蚀的罐盖。
我看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渗入红泥,忽然想起高考前夜,
这双手如何颤抖着为我系上玉蝉的红绳。暴雨倏然转急,砸在石臼里的水花溅湿他裤脚。
助理撑开黑伞时,他抬手挡开的姿势与当年如出一辙——校运会百米决赛那日,
我举着冰淇淋挤进人群,他也是这样挡开飞来的篮球。"看来贵宝地藏着不少故事。
"他晃了晃取样器,暗红土渣落在香囊表面,像极了那年被我失手打翻的朱砂印泥。
母亲说镇店之宝的紫砂壶就是那天摔裂的,壶身那道金缮痕迹,
此刻正在博古架上泛着微弱的光。堂哥的手机突然炸响电子音:"支付宝到账五十万元。
"他慌忙按掉提示音,皮鞋却将青砖缝里的茉莉花碾出汁液。去年除夕,
他就是这样踩碎了母亲晾晒的茶花,说死人留下的东西晦气。顾十里起身时晃了晃,
左手下意识撑住我的肩。温热的触感穿透棉质衬衫,他指腹的薄茧硌在锁骨,
正是高三暑假帮我搬茶瓮时磨出的位置。那年他隔着纱布为我涂药,
说茧子会记住每次触碰的弧度。"小心地滑。"我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晾茶的竹匾。
二十八个篾片组成的圆盘发出裂响,其中第三片篾条上,还留着他用毛笔写的"欢"字。
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我却觉得浑身发烫,仿佛回到他教我焙茶的那个夏夜。
助理捧着平板挤过来:"顾总,纽约那边......""通知技术部做全息建模。
"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左眼尾的疤痕完全显露,"我要这间院子的三维扫描图。
"这句话让我想起高二地理课,他指着课本上的开平碉楼说,真正的古建应该活在人烟里。
堂哥突然拽住我手腕:"别给脸不要脸!"他指甲陷进我旧伤未愈的烫疤,
正是上月争夺茶谱时留下的印记。顾十里的目光骤然变冷,金丝眼镜重新架上鼻梁时,
又变回那个矜贵的顾总。"郑先生,"他慢条斯理地扣上西装纽扣,
"我记得收购方案里明确要求,主事人必须自愿签署协议。"香囊在他掌心转了个圈,
银线绣的蝉翼掠过我眼前。当年他说玉蝉要成对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