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大营的晨雾裹着马粪与铁锈味,陈昭蹲在灶坑前吹火。
芦苇秆爆开的火星溅到手背,他盯着那点灼痛,突然听见身后铁甲铮鸣。
"陈昭!
参军事唤你!
"他攥紧刚烤好的黍饼追出去,却在拐角撞见惊人一幕——刘寄奴赤着上身立在雪地里,虬结的背肌上纵横着七道新痂,最长的从右肩首劈到腰际。
军医正用烧红的铁钳烙他左腿箭疮,焦糊味混着血腥弥漫开来。
"好小子!
"大汉转头大笑,仿佛背上淌血的不是自己,"那日你怎知冰下有芦苇?
"陈昭递上黍饼:"家父教过,冻死的芦苇杆能撑住冰层。
"他瞥见对方腰间新佩的银鱼符,刻着"北府左营司马"。
刘寄奴抓过黍饼掰成两半,大的那块扔回来:"今日起你做我持旗卫。
见过血吗?
""见过。
"陈昭摸向怀中弯刀,"氐人的血是腥的,比野猪稠。
"笑声惊飞檐上寒鸦。
刘寄奴突然扯开帐帘,寒气卷着雪粒扑进来。
三十步外的校场中央,竖着七具披甲草人,咽喉处各钉着一枚铜钱。
"射钱孔者食肉,射偏者食粪。
"大汉解下铁胎弓抛来,"北府军的规矩。
"陈昭指尖抚过弓弦。
这是把三石强弓,柘木弓臂缠着浸油牛皮,比他偷猎用的竹弓重十倍。
远处传来哄笑,几个披甲军士正往草人身上泼粪水,领头那个缺了右耳——正是三日前抢他铺位的王五。
"新来的雏儿要哭娘了!
"王五故意晃了晃腰间佩剑,剑鞘镶着琅琊王氏的云纹玉。
陈昭闭目吸气。
腐尸堆里的铜钱在掌心发烫,父亲教过如何在逆风中辨位。
弓弦嗡鸣的刹那,他忽然侧身抬肘,箭矢擦着王五头顶飞过,钉入最右侧草人的铜钱方孔。
哄笑声戛然而止。
刘寄奴的独眼精光暴射:"谁教你的驰射?
""没人教。
"陈昭又搭一箭,"家父说,饿狼扑食不看风向。
"第二箭洞穿两具草人。
粪水顺着钱孔往下淌,王五的脸比雪还白。
当第七支箭射穿铜钱时,校场死寂如坟。
陈昭抹了把鼻血——铁胎弓的后坐力震裂了虎口。
"好个狼崽子!
"刘寄奴突然夺弓连发三箭,箭箭穿透先前射出的箭尾,"但在北府军,得守规矩。
"他踢翻粪桶,浑浊液体泼了王五满身,"今日你替这雏儿试新甲!
"陈昭接过札甲时,摸到内衬有块硬物——半张染血的阵图,边缘标注着"鱼鳞"二字。
他猛然抬头,正撞上刘寄奴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夜,陈昭在箭楼值哨。
怀中的阵图展开是幅奇怪布阵:前军呈锯齿状分散,两翼骑兵形若鱼鳍,中军大纛西周散布着弓弩方阵。
他蘸水在箭垛上描摹,忽闻城下传来金铁交击声。
二十丈外的粮仓阴影里,王五正与黑衣人密谈。
月光掠过那人掌心,陈昭瞳孔骤缩——翠玉耳坠的光泽,与妹妹被掳那日戴的一模。
"...明夜子时开西门..."夜风送来只言片语。
陈昭摸向腰间号角,却摸到冰冷的五铢钱。
母亲缝钱时的叮嘱在耳畔炸响:"命比真相值钱。
"他抓起弩机潜下城墙。
粮仓后的车辙印新鲜潮湿,延伸向江边的芦苇荡。
陈昭刚俯身探查,后颈突然挨了记重击。
醒来时身在舟中,江水拍舷声里混着胡乐。
蒙面人扯下他怀中阵图:"刘寄奴的鱼鳞阵?
"声音带着古怪的洛下口音,"小狼崽知道的不少。
"陈昭舌底铜钱几乎咬碎。
借着月光,他看见对方颈间的人耳骨链——比氐人那串多出三枚,最新那只耳垂缀着翠玉。
"我妹妹在哪?
"蒙面人轻笑:"琅琊王氏的别院缺个捧烛婢..."话音未落,陈昭猛然暴起,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鼻梁。
船身剧烈摇晃间,他抢回阵图跳入江中。
春寒刺骨的江水吞没知觉前,他听见岸上传来马蹄声与刘寄奴的怒吼。
再次睁眼时,己躺在军帐中,掌心死死攥着半片扯下的蒙面布——靛蓝底绣金线,正是琅琊王氏的私兵纹样。
三日后,京口粮仓大火。
陈昭蹲在焦梁上翻找,忽然踢到个未烧尽的竹筒。
筒内残卷写着:"三月初七,广陵渡,千石私盐换慕容氏良马二百匹"。
落款处印着半枚朱雀纹,他在王五剑鞘上见过完整图形。
"看够了?
"阴影里转出谢道韫。
她今日未着甲胄,月白深衣缀着星纹,恍若谪仙,"王氏与鲜卑走私三年,你以为刘寄奴不知?
"陈昭握紧焦木:"为何纵容?
""北府军七成粮饷靠王氏盐税。
"女郎的玉簪映着火光,"就像你明知妹妹在王府为奴,却不敢闯门救人。
"江风突然变得锋利。
陈昭抓起燃着的木梁掷向江面,火光惊起夜鹭纷飞:"谢参军今日来,总不是为说风凉话?
""我要你查清盐马交易路线。
"谢道韫抛来铜符,"三日后扮作盐枭混进商队。
"她转身时补了句,"令妹右耳有朱砂痣,可是?
"陈昭浑身血液结冰。
那夜妹妹被掳时,他确实看见豪奴捏着她耳垂狞笑。
子时的梆子响时,他站在刘寄奴帐外。
大汉正对着舆图饮酒,脚下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是王五。
"来得正好。
"刘寄奴踢过酒坛,"敢不敢喝?
"陈昭仰头痛饮。
劣酒烧喉,却压不住舌底铜锈味。
他忽然发现舆图上的广陵渡标着朱砂圈,旁边是慕容垂的狼头徽记。
"王氏要卖的可不止盐。
"刘寄奴蘸酒在案上画了个"马"字,"还有这个。
"他在字旁添了把短刀。
陈昭想起阵图上的鱼鳞阵,恍然大悟:"他们要卖兵器图纸!
"大笑声震落帐顶积雪。
刘寄奴突然掀开地砖,露出满室铠甲:"北府左营三百套明光铠,够不够换你妹妹?
"月光漏进帐缝,陈昭看见铠甲内衬都绣着"王"字。
他终于明白那日校场比箭的真正赌注——刘寄奴要的不是神射手,而是敢与门阀为敌的疯犬。
"三日后商队有批胡姬。
"他抓起酒坛砸向王五,"我要扮龟公。
"刘寄奴的独眼在黑暗中发亮:"龟公可带刀?
""带牙。
"陈昭扯下王五的云纹玉镶在刀柄,"疯狗的牙。
"江雾漫过京口城垛时,陈昭在铜镜前贴上假须。
镜中倒影突然多出个倩影——谢明琬捧着星盘倚在门边,裙裾缀满银铃。
"奎宿犯舆鬼,今夜忌近水。
"她抛来锦囊,"含住这个,可避瘴气。
"陈昭捏碎锦囊,里面是晒干的艾草混着朱砂。
他忽然抓住谢明琬手腕:"三年前冬至,你可在建康?
"女郎腕间浮现青紫,笑意却不减:"那日我在观星台看见紫微晦暗..."她突然贴近耳语,"...还看见有个少年背着大汉横穿乱葬岗。
"晨钟撞散江雾。
陈昭系紧蒙面布,商队的驼铃己到渡口。
他最后摸了摸怀中的五铢钱,母亲缝的线头刺着掌心。
第一艘货船扬帆时,谢道韫的赤马立在崖顶。
她身后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文士:"值得为个寒门冒险?
""慕容垂在广陵藏了五百具马铠。
"女郎张弓试弦,"我要的是能撕开士族铁幕的刀。
"江水东去,陈昭的船没入晨雾。
在他看不见的底舱,三百北府死士正在磨刀,刀身映出舱壁的鱼鳞阵图——每片铁鳞都刻着"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