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穿透薄雾,惊醒了蜷缩在廊下的婆子。
李纨轻手轻脚绕过横七竖八躺着的下人们,瓷碗里的残粥在寒风中早己凉透。
她望着东跨院紧闭的柴门,那里曾是巧姐儿嬉笑玩耍的绣房,如今挂着褪色的白幡,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大奶奶,可要去寻大夫?”
平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青布棉袄补着细密的针脚,倒比往日更显素净。
李纨这才惊觉自己攥着碗沿的手己冻得通红,指节泛着青白:“劳你走一趟,巧姐儿昨夜又咳了半宿。”
穿过荒草丛生的花园,枯败的藕香榭歪斜着探出水面,冰裂的池面上漂浮着几片发黑的荷叶。
李纨恍惚看见昔日中秋夜,众人在此联诗,湘云那句“寒塘渡鹤影”惊得黛玉搁下笔,连妙玉都忍不住从栊翠庵赶来。
如今鹤影不再,唯剩北风卷着碎冰,在残荷间撞出呜咽。
柴房内,巧姐儿滚烫的小脸枕在粗布枕头上,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姑奶奶……”孩子虚弱地抓住李纨的衣袖,“我梦见娘了,她说要带我去寻爹。”
李纨喉头一紧,想起王熙凤被休弃后投江的惨状,强笑着哄道:“等病好了,咱们去寻你爹,他在平安州过得好着呢。”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李纨掀开帘子,只见贾芸攥着个油纸包闯了进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大奶奶快救救我!
忠顺王府的人说我私通逆党,要抓我去见官!”
他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手里的水火棍在石阶上敲得砰砰响。
平儿急中生智,突然扯开嗓子喊道:“巧姐儿不好了!”
屋内顿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家丁们面面相觑,领头的犹豫道:“这病痨鬼死了可别赖上咱们。”
正僵持间,一道银***由远及近,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院门口,帘子掀开,露出薛宝琴苍白却镇定的脸。
“几位大爷好兴致。”
宝琴裹着猩红猩猩毡斗篷下车,腕间的珊瑚手串叮当作响,“这是我薛家新得的暹罗贡茶,不如移步寒舍,咱们慢慢叙话?”
她身后的婆子捧着描金漆盒,茶香混着沉香扑面而来。
家丁们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跟着马车离去。
贾芸瘫坐在门槛上,额头冷汗涔涔:“要不是宝姑娘,我这条命今日就交待了。”
他哆哆嗦嗦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子,“我原想着给巧姐儿送点吃的,谁知……”李纨接过饼子,想起贾芸昔日为谋差事在贾府西处奔走的模样,眼眶不禁红了。
黄昏时分,宝琴在西厢房支起药罐,看着炉火映红巧姐儿的小脸,轻声对李纨道:“我在南边听说,二姐姐……”她顿了顿,“在孙家受尽折磨,去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肉。”
李纨手中的帕子攥出褶皱,迎春出嫁时那身鲜艳的嫁衣,与如今冰冷的死讯在眼前重叠。
“三姑娘有消息吗?”
平儿捧着药碗进来,声音发颤。
宝琴摇摇头:“只知道她跟着船队去了西海,听说那边都是红毛番子,言语不通……”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鹤唳,众人望去,只见一只白鹤掠过残败的大观园,翅膀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深夜,宝玉在北静王府的偏院里辗转难眠。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竹影斑驳,恍惚间竟与潇湘馆的景致重叠。
他披衣起身,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闻一阵琴声传来。
循声而去,只见梨香院旧址处,龄官独自坐在断墙下,膝上横一架焦尾琴,正弹着《牡丹亭》的曲子。
“宝二爷。”
龄官停下琴弦,脸上的胭脂早己褪尽,却更显清丽,“还记得那年蔷薇架下,我写‘蔷’字的事吗?”
她望向远处空荡荡的戏台,“如今十二官死的死,散的散,就剩我这薄命人,还守着这些破琴。”
宝玉望着满地碎瓷,想起当年元春省亲时,龄官拒演《游园》,独爱《相约》《相骂》的倔强模样。
“你……可还恨我?”
他低声问道。
龄官轻笑一声,拨出几个苍凉的音符:“恨?
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听说蕊官跟着水月庵的智通出家了,菂官坟头的草,怕是比人还高了。”
更鼓三更,宝玉回到房中,枕边放着一封素笺,字迹娟秀如兰:“玉兄见字如晤。
蘅芜君己至金陵,欲寻旧籍重编《女诫》。”
他攥着信纸,仿佛又看见宝钗扑蝶时的娇俏模样,只是如今,那只团扇早己不知散落何方。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宝玉将素笺贴近胸口,恍惚间听见黛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水渍。
他知道,这场大梦虽醒,可那些未说完的话,未了却的情,注定要在这残垣断壁间,继续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