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第二日清晨,顾昭宁捧着参汤跨进老夫人暖阁时,鼻尖先撞上一缕甜得发腻的沉水香。
她脚步微顿。
老夫人素喜清幽的松柏香,这香气里裹着蜜饯似的甜,倒像...她垂眸看了眼炭盆边半开的窗,想起昨日李管事抱怨外院新来了个送炭的后生——那后生递炭时,她分明见他袖角沾着半片金箔,与前两日在市集见过的香粉铺招子一个颜色。
“昭宁?”
老夫人的声音从软榻传来,“发什么呆呢?”
顾昭宁敛了神,将参汤放在炕几上:“老祖宗,这香怕不是松烟香?”
她屈指轻叩香炉,火星噼啪溅起,“前日孙女儿在香粉铺闻过类似的,说是加了蜜蜡调香,久闻容易上头。”
老夫人嗅了嗅,眉峰一蹙:“快叫人撤了。”
她盯着顾昭宁泛红的眼尾,“你这两日总往书房跑?
可是在看你母亲的旧书?
“顾昭宁喉间一热。
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被大夫人锁在库房三年,前日老夫人突然说“让三丫头拿去翻翻”——她知道,是昨日宴上那两碟豆腐,替她挣来了这三分体面。
“回老祖宗,”她将凉了的参汤换作温的,“孙女儿看了些账册,发现上月采买的冬炭比往年贵了三成。
李管事说...说是北边战事吃紧,运炭的商队绕了远路。
“老夫人的手在炕几上轻轻一叩。
顾昭宁眼尖地看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晃了晃——那是先侯夫人的陪嫁,老夫人从前连大夫人都不许碰的。
“北边?”
老夫人突然压低声音,“你李叔公的孙子在宣州当粮官,前日递信来说,军粮里掺了三成麸皮。
这事儿...可别往外说。
“顾昭宁的指尖在袖中掐出月牙印。
她想起昨日在书房翻到的《大昭律》,卷末夹着张旧纸条,是生母的字迹:“粮道即命脉,宅斗看内账,国乱看粮册。”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棂时,小绿掀帘进来:“三姑娘,赵姨娘来了。”
顾昭宁起身迎到廊下,便见赵姨娘缩着脖子立在台阶下,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帕子。
她穿的湖蓝棉裙洗得发白,裙角还沾着星点菜渍——分明是刚从厨房出来。
“昭宁姑娘。”
赵姨娘见了她,眼眶先红了,“我那小丫头昨儿摔了大姑娘的茶盏,大夫人说要罚她去洗衣房...您知道的,我那妮子自小畏冷,这大冬天的...”顾昭宁扶她进了屋,递上盏热茶:“赵姨娘且放宽心,我晚间去给大夫人递账册,顺道提提。”
她望着赵姨娘发颤的指尖,“可不止为了小丫头吧?”
赵姨娘的茶盏“当啷”磕在桌沿。
她左右看了看,凑近些:“前日我去佛堂,听见大夫人和苏嬷嬷说话。
苏嬷嬷说...说宫里要选秀了,大夫人正盘算着送谁进去。
“顾昭宁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老夫人晨时说的军粮,想起李管事说的送炭后生,想起昨日在市集听见的议论——“新帝亲政三年,后宫还空着,太后怕是要安插自家人”。
“昭宁姑娘,”赵姨娘攥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在府里二十年,最见不得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被磋磨。
大夫人要送的,必定是能给她挣脸面的...可那火坑,不是谁都能跳的。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唢呐声。
顾昭宁推开窗,正见两个穿绯色官服的人抬着明黄匣子,被大夫人迎进正厅。
“圣旨到——”尖细的宣旨声撞进耳中时,顾昭宁的心跳得发疼。
她望着正厅门口晃动的明黄,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羊脂玉牌,刻着“宁”字的背面,有行极小的字:“时也,命也,运也。”
“靖远侯府适龄女子,着三日后入宫参选。”
宣旨官的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满院的寂静。
大夫人的嘴角几乎要翘到鬓角,苏婉儿躲在她身后,绞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首跳。
“婉儿生得端方,又懂规矩,自然是她去。”
大夫人笑着应下,转头捏了捏苏婉儿的手,“我儿莫怕,这是咱们府里的福气。”
苏婉儿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猛地甩开大夫人的手,帕子“啪”地摔在地上:“母亲明知道我...我前日才和张公子定了亲!”
大夫人的脸“唰”地冷下来。
她弯腰捡起帕子,指尖重重碾过苏婉儿的手背:“张家算什么?
能比得上帝王家的恩宠?
“顾昭宁站在廊下,看苏婉儿哭着跑开,看大夫人的笑里淬了冰。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书房翻到的《内廷则例》——采女位分虽低,却能每日随女官习礼,离御书房不过半条回廊。
“大夫人。”
她往前走了半步,声音清润却笃定,“孙女儿愿替姐姐参选。”
满院的呼吸声突然静了。
大夫人眯起眼:“你?”
“姐姐与张公子情投意合,若是因此生隙,于府里名声不好。”
顾昭宁垂眸看着自己的素色裙角,“孙女儿生母早逝,在府里无依无靠,若能得圣心,反倒是替府里添份助力。”
大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到底是你母亲教出来的,会算账。”
她转头对宣旨官福了福身,“就烦公公回禀,我府里派三姑娘参选。”
暮色漫进庭院时,顾昭宁站在生母留下的海棠树下。
残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打在她新领的参选礼服上——大夫人只给了半匹月白绸子,针脚歪歪扭扭,肩线还纰了道缝。
她摸出袖中那枚羊脂玉牌,指腹擦过背面的小字。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远处传来小绿的声音:“三姑娘,该收拾行装了。”
顾昭宁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老夫人晨时说的军粮,想起赵姨娘颤抖的手,想起宣旨官袖中若隐若现的太后徽记。
她将玉牌贴在胸口,那里还揣着半本《治家要略》,纸页边缘被她翻得发毛,却始终簇新。
今夜的风比往日更冷些。
顾昭宁仰头看向星空,几颗寒星在云里忽明忽暗,像极了生母临终前的眼睛——藏着炭火的光,要烧尽寒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