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跪在冰水里,刺骨的冰水浸透了身下的襦裙,膝盖仿佛己经不是自己的了。
手指被冻得发紫,指甲旁边倒刺虽疼但更痒的钻心。
面前的木盆里堆着山高的锦缎,是继母柳氏特意嘱咐要用雪水浣洗,说这样才能彻底洗除污秽,才配得上沈府当家主母的身份。
"大小姐,夫人说这匹流云锦要赶在酉时前晾好。
"继母旁边的丫鬟翠珠将又一匹布料摔进盆里,水花溅在沈璃单薄的春衫上。
三日前立春,柳氏却命人收走了她所有冬衣。
青石砖沁着寒气,膝盖早己失去知觉。
沈璃望着水面倒影,那张与母亲七分相似的脸如今瘦得脱了形。
桃花眼没了往日妩媚多情的模样,樱粉的唇因为寒冷皲裂蜕皮。
现如今的却是眼球深陷,面色枯黄。
唇色发白。
从远处看形销骨立,哪有母亲还在世时在母亲的疼爱下那般风光可人的模样?
昔日众人对自己的容貌赞不绝口,说什么大小姐好好培养哪怕是知府夫人都可当得。
幼时的沈璃知道自己是县丞之女,家世算不得优越。
可她也存了心想为家族争光。
心里也存了一丝小小的期盼,希望将来能做上知府夫人能够帮助娘家。
可如今,她却恨不得啖了那对畜生狗男女的肉和骨头,诅咒他们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沈璃眼中己没有了高光。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要好好活着",可自从柳氏带着表妹沈沈月瑶进门,她连好好活着都成了奢望。
"又在偷懒!
"尖利的嗓音刺破耳膜。
沈璃还未来得及抬头,头皮便传来剧痛。
柳氏拽着她的发髻,鎏金护甲在耳后划出血痕:"下沈月瑶儿要参加赏花宴,你房里那支白玉簪正好配她的新衣。
" 柳氏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掩着脸咯咯的尖笑着。
"那是我娘的遗物!
"沈璃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发簪跌落在地。
清脆的断裂声中,她看见母亲临终前将簪子塞进她手心,玉色映着烛火,在惨白虚弱的脸上投下一抹暖光。
柳氏抬脚碾碎玉簪,碎玉扎进锦鞋也浑不在意:"丧门星克死亲娘,还想留着晦气东西?
物尽其用能给我儿用那是你的福气!
不听话的东西明日就送你去庄子上配马夫!
"子时的梆子声穿过回廊,沈璃抱着碎玉蜷在柴房角落。
惨淡冷白的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在掌心拼凑出半朵玉雕的辛夷花。
这是母亲嫁给父亲那年,外祖父亲手绘的花样。
柴门突然吱呀作响,沈沈月瑶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走进来。
十二岁的少女穿着银红撒花袄,发间别着沈璃的珍珠步摇。
阴影笼罩着沈璃,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
"姐姐,"她咯咯甜笑着递来油纸包,"帮我把这个送到城西当铺,否则我就告诉爹爹你偷了我的镯子。
"油纸里是支赤金缠丝凤钗,沈璃认得这是柳氏最珍视的首饰。
沈沈月瑶歪着头笑,眼神却淬着毒:"娘说等开春就在井里填石头,你说是会先冻死还是淹死?
"五更天的梆子惊起寒鸦,沈璃攥着凤钗奔出角门。
晨雾漫过青石板,绣鞋早己被雪水浸透。
依稀能感受到冰渣子附在鞋子上的感觉,清晨的时候果然最冷了。
她拐进暗巷时突然踉跄,整个人栽进路人清扫的积雪堆里。
抬头看见"永昌当铺"的匾额,匾额下立着个玄衣男子。
那人转过身来,沈璃呼吸一滞。
他约莫三十出头,个子很高,眉骨处有道旧疤,却衬得眉眼愈发凌厉。
玄色大氅下隐约露出剑柄,积雪在肩头积了半寸厚,似是站了许久。
"沈家的女儿。
"男子打量了一小会儿,开口竟是肯定的语气。
他目光扫过沈璃冻裂的指尖,在凤钗上顿了顿:"柳如眉连私库都让你来典当?
"“阁下是谁?”
沈璃镇静后退半步,后背却抵上冰冷的砖墙。
男子忽然轻笑,低头,剑鞘挑起她下巴。
这个动作本该轻佻,可他做来却带着三分悲悯:"想不想离开沈家?
"未等回答,巷口传来急促脚步声。
沈璃看见沈沈月瑶带着家丁冲来,柳氏尖利的叫骂刺破晨雾:"小***竟敢偷御赐之物!
给我往死里打!
"玄衣男子踏前一步,大氅扬起时沈璃闻到松烟墨的气息。
他二指夹着张银票甩在追兵脸上,万两白银的朱印晃得柳氏瞳孔骤缩。
"从今日起,她与沈家再无瓜葛。
"男子解下大氅裹住沈璃,"在下谢云崖,受故人所托照拂姑娘。
令尊当年为五千两卖妻求荣,如今这一万两,买你余生自由。
"柳如眉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猩红血珠顺着翡翠镯子往下淌。
那张万两银票在晨光里泛着金丝暗纹,户部官印鲜红如血,比她当年藏在袖中的砒霜还要刺眼。
"娘!
"沈月瑶拽着她衣袖尖叫,缀满东珠的绣鞋碾过地上碎玉,"快让爹爹报官!
这野男人定是江洋大盗..."话音未落,谢云崖剑鞘轻点,三丈外石灯笼应声炸裂。
飞溅的碎屑划过沈月瑶发髻,斩落一缕青丝。
柳如眉突然捂住女儿嘴唇。
她比谁都清楚这张银票的分量——沈谦上月在赌坊欠下的八千两印子钱,利滚利正要把沈家祖宅吞进去。
昨夜庄头还来报,西郊三十顷水田遭了蝗灾。
"这位侠士说笑了。
"她松开沈月瑶时,掌心己掐出月牙状血痕,面上却绽开当家主母的得体笑容,"沈璃毕竟是沈家嫡女..."尾音刻意拖长。
谢云崖嗤笑一声,玄铁剑突然出鞘。
剑气扫过沈家庭院西角那株百年银杏,树身轰然裂开,露出埋在地窖里的鎏金箱笼——正是三日前柳如眉偷偷转移的私产。
"一万五千两。
"剑尖挑起第二张银票拍在沈谦脸上,这个自始至终缩在影壁后的男人浑身发抖,"买你们沈家亲笔写下的断亲书。
"沈月瑶突然扑向沈璃。
她发狠撕扯少女残破的衣襟,珍珠耳坠甩进雪泥:"***凭什么值这么多钱!
你娘是娼妓你也是..."尖叫声戛然而止,谢云崖隔空点住她哑穴,指尖还凝着片沾血的辛夷花瓣。
"三张。
"第三张银票轻飘飘盖住沈月瑶狰狞的脸,谢云崖的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买这位沈二小姐的舌头。
"柳如眉终于撕破伪装。
她发髻散乱地扑向银票,缠枝牡丹袄裙裹着风雪,活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狸猫:"侠士且慢!
"断亲书从袖袋滑落,朱砂印泥还未干透——原来早在沈璃逃出柴房时,她己备好这纸卖身契哄下沈谦写下了名。
沈璃突然笑出声。
她看着柳如眉用染血的指甲按手印,看着沈谦为多讨五百两添箱钱匍匐在地,看着沈沈月瑶边哭边捡散落的银票。
晨光穿透她指间半枚辛夷花碎玉,在断亲书上投下带刺的影。
谢云崖解下狐裘裹住沈璃时,在她耳边低语:"看仔细了,这些就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故意抬高声调,"三日后钱庄兑付时若少一张..."剑光闪过,沈府匾额"忠孝传家"的孝字生生被削去半边。
沈璃内心震惊至极面上却也是波澜不惊。
不论如何这确实也是个摆脱以往艰难糟糕至极的生活的机会,不论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她。
最后望了一眼沈府方向。
朱门缓缓闭合,吞没了她十西年的光阴。
谢云崖的掌心温暖干燥,他低声说:"你娘........我们是旧识,如今该我还她女儿一场造化。
"沈璃掀起马车锦帘。
朱门内传来瓷器碎裂声与沈月瑶歇斯底里的哭骂,柳如眉正举着银票对日光细看——她永远不会发现,每张银票背面都印着小小的凤凰暗纹,那是楚家军清算叛徒时专用的标记。
马车驶出城门时,沈璃仍攥着那半朵辛夷花。
谢云崖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从今日起,我教你剑术兵法。
待你及笄,任你是想留下还是嫁人还是去找沈谦讨债随你意"雪粒子扑打车窗,沈璃忽然想起母亲总爱哼的江南小调。
原来那些欲说还休的叹息里,藏着她错付的真心与再也回不去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