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铎突然发出异响时,谢云崖正在熬制第三锅药汤。
药罐里翻滚的紫苏混着断肠草,在南诏潮湿的空气中蒸腾出青紫色的雾。
他盯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沈璃母亲临终时,苗疆也是这样缠绵的雨季。
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
谢云崖撞开雕花门的瞬间,月光正漫过沈璃***的脚踝。
少女单薄的脊背抵着竹墙,手中染血的帕子飘落在满地碎瓷间,脖颈处青黑色纹路如同某种邪恶的藤蔓,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何时开始的?
"他扣住少女腕脉,灵力甫一探入便被灼痛——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经脉,倒像是沸腾的熔岩在薄冰下游走。
沈璃挣开他的手冷笑,鬓边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响:"谢先生不是早算准我活不过及笄?
"话音未落突然呛出黑血,指间银铃铛骤然发出刺耳鸣叫。
这是上月他们在茶马道买的,彼时少女捧着铃铛眼睛发亮,说响声像极了阿娘妆奁里的旧物。
谢云崖的银刀突然发出嗡鸣。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漫过——同样泛着铁锈味的血,同样青瓷盏碎裂在竹席,沈璃的母亲攥着他的刀柄说:"云崖,若有一天..."当时窗外也是这样的满月,月光淌进女子凹陷的眼窝,像两汪将涸的泉。
"闭嘴!
"沈璃突然暴起,暗红雾气自周身腾涌。
谢云崖反手劈向她后颈时触到满手冷汗——这孩子竟忍着蛊毒发作练完了整套沧浪剑诀。
破碎的剑谱散落在地,墨迹未干的"中正平和"西字被血污浸透。
瘴气林深处传来缥缈笛音,混着银饰相撞的叮当声。
谢云崖将昏迷的少女裹进鹤氅,青铜罗盘在掌心震颤如活物。
子时三刻,往生蝶该破茧了。
他望着沈璃眉心血痣渐成殷红,终于明白古籍所言"血蛊承灾"竟是这般光景。
竹楼外忽起浓雾,万千荧蓝光点自腐叶中升起。
谢云崖割破指尖在空中画出血符,猩红的咒文却次第熄灭。
怀中人开始发烫,那些蛰伏的青纹顺着锁骨蔓上脸颊,恍若古巫祭典上的血祭图腾。
"...师父...冷。
"沈璃突然往他怀里缩了缩,梦呓般蹭着染血的衣襟。
谢云崖僵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唤师父。
十西岁少女单薄得像片竹叶,让他想起沈府柴房里那双落寞又不甘心愤恨的眼睛——当时她也是这么缩在墙角,说娘亲留下的玉簪被继母抢去融成了金步摇。
笛声陡然转急,蓝蝶群聚成遮天漩涡。
谢云崖并指划开左腕,血珠悬浮成阵将两人笼在其中。
本命蛊在灵台发出尖啸,他恍然惊觉往生蝶循的不是瘴气,而是沈璃体内沸腾的怨气。
"莫怕。
"他捂住少女耳朵,任蝶群撞在结界上迸溅磷光。
当年没能救下阿蘅,这次至少要...沈璃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她看见谢云崖素来整齐的鬓发散落肩头,看见他腕间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涌出泛金的血,看见漫天蝶影中男人眸色比南诏最深的山渊还沉。
有温热液体滴在眉心,她突然记起儿时发烧,母亲也是这样整夜抱着她哼安魂曲。
"为什么?
"她攥住染血的袖口,喉咙里泛着铁锈味,"明知我是将死之人..."谢云崖忽然低头笑了。
他摘下发间银叶簪***沈璃鬓边,冰凉的簪尾惊得少女一颤。
"当年给你娘打造的及笄礼,她嫌太贵重不肯收。
"他指尖拂过沈璃眉心血痣,那里正隐隐浮现蝶形印记,"南诏有古法,以挚亲血脉为引可移蛊换命。
"沈璃瞳孔骤缩。
银簪突然发烫,她这才发现簪头嵌着的根本不是翡翠,而是谢氏代代相传的本命蛊玉。
林间骤起狂风,裹挟着腐叶的气息灌入鼻腔,谢云崖的叹息散在血腥气里:"你娘临终前求我两件事,护你周全,还有...别让她女儿知道换命蛊的存在。
"少女突然暴起扼住他咽喉,眼中泛起妖异的红光:"你早知道沈家在我身上种了血蛊!
"银铃随着剧烈动作发出刺耳鸣响,"说什么故人之谊,不过是替他们看守药人..."谢云崖不避不让,任她指甲陷入皮肉:"七岁生辰那碗长寿面,是你娘用半身血求来的。
"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伤疤如同蜈蚣盘踞,"沈家要的是纯阴之体的心头血,而我这里——"指尖点上自己跳动的血脉,"养着你娘用命换来的续命蛊。
"沈璃的手突然失了力气。
月光穿过破碎的结界,照亮谢云崖锁骨处熟悉的银锁纹样——和她记忆里母亲那枚贴身玉佩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往生蝶群突然发出尖啸,少女眉心血痣迸出金光,谢云崖的银刀自动出鞘,在空中划出玄奥轨迹。
"抱元守一!
"谢云崖厉喝,本命蛊玉骤然发烫。
沈璃感觉有冰凉的气息自天灵灌入,暴走的灵力被强行压回丹田。
视线模糊前最后的画面,是男人染血的衣袖拂过她眼帘,带着紫苏与血的苦涩气息。
混沌中有温暖掌心覆上额头。
"阿璃,"恍惚是母亲的声音在耳畔萦绕,"要活下去..."再醒来时晨光己漫过竹楼。
沈璃望着床头新换的鲛绡帐,发现腕间多了一串九转银铃。
昨夜染血的衣裳整齐叠在藤箱上,旁边放着谢云崖从不离身的银刀。
楼梯传来药罐轻碰的声响,混着男人低哑的咳嗽。
沈璃赤足踩上竹地板,透过窗棂望见谢云崖正在晾晒染血的绷带。
晨雾中他未束的长发垂落腰际,左腕缠着的纱布渗出点点金红。
少女无意识摩挲着银簪上的蛊玉,忽然记起昨夜昏迷前,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娘没教过你吗?
南诏最擅以毒攻毒。
"茶炉上的药罐突然沸腾,溢出苦香。
谢云崖转身时,正撞见沈璃站在晨光里,鬓边银簪流转着青碧幽光。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江南女子倚着竹门轻笑:"云崖,今年的紫苏长势可好?
"风铎又响,惊起林间飞鸟。
沈璃望着男人眼尾骤红的模样,突然将银刀掷还给他:"沧浪剑诀第七式,我还未参透。
"谢云崖接住银刀,刀柄上残留的温度让他指尖微颤。
晨雾散尽时,他看见少女执剑的身影倒映在溪水中,九转银铃随着剑招发出清越声响,惊散一池往生蝶的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