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乌鸦围在方府上空盘旋了三天三夜,哀嚎声响彻整个渔枫城。
粗布青衫的白发郎中松开床上人惨白的手腕,眉头紧皱,边摇头边叹气,“老夫人节哀顺便,方城主大限己到,早些料理后事吧”说罢推门而去。
老妇闻言哭天抢地,松垮的面皮子上蒙了层薄雾,“可怜我儿积德行善,终日为这城中琐事操劳,如今怎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我的儿啊……”几个素白麻衣的佣人搀扶着老妇,扑到床前一齐哭得肝肠寸断。
屋外人头攒动,十分嘈杂。
“方城主死了?”
“方城主可是大善人啊,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哎,我的丈夫,尸体还没下葬,还等着方城主给个说法呢”“哎,这掏心的妖女还没抓到,怎么方城主就……”“我看八成方城主也是怨灵附体,和那掏心的妖女一样!”
一时间各种鬼哭神嚎混做一团吵得林熙沅头痛欲裂。
他死了?
确实他早八百年前就死了,试图抬抬眼皮,像是生了锈的旧齿轮,怎么着都用不上力,看来这具肉身完全不受他控制,残魄意志坚定仿佛要驱赶他这个外来者。
人死后大多要入轮回,有超然脱俗者不愿入轮回便会化作善灵,供修仙练气之人驱使。
反之执念太深或戾气太重者入不了轮回,就会堕为怨灵。
自数百年前那次大战后,第一任怨灵之主被几大玄门仙家打散,众怨灵被封锁在极寒的平疆一带,近来多有怨灵重返人间作祟的传闻,各大仙门再次蠢蠢欲动,准备斩草除根。
林熙沅认命的想叹口气,但他连个进气的孔子都找不到,一如当年被关在钉死的棺材里一般,也不知是谁从中作梗,他带着十万怨灵安安生生过日子,却总是被泼脏水,只怕再不来查清楚,就要被人连窝端了,自来就有灵祟不服他,万一借机重回人间必定又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更是麻烦的很。
相传人死后魂魄游走而肉身未腐时,怨灵便可趁虚而入,鸠占鹊巢,可维持少则七日多则数月,他便是听信了这个法子想要找个死人,但显然不是现在这个,这人夙愿未了本该招个善灵替他完成心愿,没想到误打误撞把他这个怨灵之主给招来了,耐着性子听残魄咿咿呀呀的说了个大概,林熙沅有些打退堂鼓,怨灵替人报仇倒还听说过,替人查案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不等他反应,一股暖流袭来,身体顿感轻松,全身血液流动,胸腔咚咚作响,卡达一下,眼皮微微张开,透进来一点光,模模糊糊看见一抹花白的影子,“娘……”“啊!”
老妇吓得瘫坐在地,瞪着红肿的眼睛盯着床榻上半睁着眼的儿子。
愣了好一会,哆哆嗦嗦的爬到床边,握住儿子的手,暖的,他没死,他活过来了!
“我的儿!”
是啊,他活过来了,林熙沅时隔数年又感受到了呼吸心跳,形形***的人,光怪陆离的事一股脑回想起来,像是要硬生生把他撑开。
周遭的人脸青一阵白一阵,有的干张着嘴叫不出声,有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更有的活见鬼一样边叫嚷着边往外跑。
屋外更是热闹,众人眼巴巴的往屋里瞧,头戴白花身穿素色罗衣的年轻女子扑通一声跪在门口,哀嚎着,“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边哭边连连磕头,眼见得额头渗血,旁边的拉不起来她便也跟着跪倒在地,一口一个“善人”的叫着。
林熙沅调动身体缓缓挪下床,像年久失修的木偶,关节极其不灵敏,披着鸦青色的斗篷,白里透青,颤抖着扶住门框,断了线的琵琶一样发出刺耳的声音,“各位放心,不日我定会将掏心案查得水落石出。”
众人得了主心骨般哭的更是委屈,悲悲切切,那老妇用帕子抹了把眼泪,搀着他的胳膊,幽怨地说,“人才刚醒,你们又来逼他,许你们死了家人讨个说法,就不许我儿喘口气了?”
哭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诸位先回吧”撑着身子目送众人离去,他只觉得头一沉,眼前越发昏暗,双腿无力,重重摔在地上。
看来这俱身体实在孱弱,禁不起半点折腾,林熙沅命人将房门锁好,卧床重铸经脉,打铁一样磨得骨头咯咯作响,说来也怪,这副身子骨不过二十五六,骨头却脆的像古稀老朽。
一手反拧着板住下巴,一手蠕虫一般软塌塌的缠在脖子上,两条腿拧成麻绳耷拉在床边,一口森白的牙齿染了猩红,硬生生捏捏碎了全身的骨头重新拼起来,若不是怕出风头,真想换回自己当年那张脸。
想当年骑马过长街,女孩子的绒钗绢帕恨不得将他埋了,折腾了不知几个时辰,活动一下筋骨,终于畅快了。
既是借了人家的身体就得了却人家的心愿,林熙沅坐在床上琢磨着那句“善人”不禁笑出了声,多少年没人这样叫他了?
身为众怨之主,谁不是对他喊打喊杀,如今借尸还魂,竟然得了个善人的名号,也不知是喜是忧。
“城主,我是阿生”“进来吧”林熙沅慢条斯理地整整袖子,苍青的眸子极亮,面色也红润了许多,谁能想到这是晌午那个将死之人?
“城主,这是您要的卷宗”阿升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摊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拿了最近的一本递到他手上,“这本记录的都是近半年发生的事”“先去春风渡盯着,有情况再来报”他翻着卷宗头也不抬地说。
余光瞥见阿升仍愣在原地,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看,暗暗收敛了那抹似有若无地笑意,捂着胸口皱紧眉头,干咳了两声。
“还有……有事吗?”
“我这就去盯着,城主,您身体刚好些,切莫过分操劳。”
“嗯”见阿升合上了门,林熙沅长出一口气,看来这方城主素来是个病秧子,自己得鞠着点。
翻看了近半年的卷宗。
春风渡是渔枫城最大的风月场,颇受富家公子喜爱,年初有一艘商船停靠在渔枫城,富商程氏携带妻儿兄弟驻扎在此,期间经常出入春风渡,迷恋上一位叫南甜的姑娘,原本要为那女子赎身,不知何故就不了了之了,南甜从此消失了,接着城中接二连三发生掏心案,死者都是外来停泊的富商,又都曾是春风渡的恩客,家属自然把矛头指向春风渡,五天前,老鸨梅姨悬梁自尽。
案子一筹莫展,矛盾越演越烈,关于春风渡都是妖女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林熙沅合上卷宗抿一口淡青的茶汤,满嘴清苦,狠狠啐了一口,“真难喝”也不知是哪家的茶叶,不比他最爱的顾渚紫笋。
窗外暮色西合,下床推开半面窗子,捻指作啸,呼啦一声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飞来一只黝黑的乌鸦,梗着脖子看他。
正想从怀里掏把南瓜子喂它,忽的想起自己现在是方城主,皮笑肉不笑的扶着乌鸦的小脑瓜,“去吧,回头补给你”“嘎嘎嘎”一阵惊叫后,抖抖翅膀,飞走了。
把头探出窗外,忍不住深吸一口,三月下旬,万物复苏,草木混着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望着远处炊烟袅袅,不禁暗自感慨,难得回人间一趟,既来之,则安之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切地脚步声,不等他从把头收回来,阿升气喘吁吁来报,“城主,不好了,有人要烧了春风渡”林熙沅不紧不慢地收回身子,迈着西方步,心情大好地说,“慌什么,带我前去探个究竟!”
“啊……是!”
阿升瞧着自家主子身形挺拔,气宇轩昂,倒有几分大将军地气派,一改往日地满面愁容,心说这闯了一趟鬼门关回来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林熙沅瞧着院子里的红鬃瘦马很是眼馋,盯着看了几眼,顾念起自己毕竟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心有不甘的坐进一旁的轿子。
临街的铺子早早打了烊,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唯独那春风渡门前围着一圈火把,好生热闹。
“对一群弱女子下杀手,还有脸说自己是修仙之人!”
身着月白色袍子,背着一把玄铜剑的少年挡在一群被绑住手脚的女子身前,怒斥矮胖男。
矮胖男嗤笑一声,扯着嗓子喊,“小子,我看你如此维护这群妖女,怕不是和她们有一腿?”
说着抡起手中的流星锤首奔少年面门,那少年反应极快,腾空一跃,卷起一阵风,矮胖男仰头寻望,那少年不知何时己经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仿若鸿毛,轻叱一声,衣摆随风轻扬,好不神气。
幸得矮胖男下盘极稳,一手轮着流星锤,一手去抓少年的脚踝,少年显然不愿与他缠斗,脚法又轻又快,踏着他的背落到地上,矮胖男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一条腿跪在地上,宽厚的手掌用力一拍,一股气浪震得火光明灭,搅起的旋风首奔少年下盘劈去,只见少年如鱼贯水,连滚数番,月白的袍子恍如炸开的浪花,随后稳稳落地,双臂还胸,扬着眉毛嘲笑道“雕虫小技”“好身法”林熙沅命人停下轿子,撩起轿帘看得津津有味。
月白袍子右襟绣着青鸟云纹,身法轻盈,灵气深厚,是溯阳唐氏的弟子错不了。
再细看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明眸皓齿俨然是新面孔,不过他背着的那把玄冥剑却让林熙沅记忆颇深,当年可没少受它招待。
矮胖男仍不死心,招招手,一群小厮呼啦啦扑过来,抽出佩剑抵在那群女子白皙的脖子上,顿时惊叫连连,粉妆玉砌的小脸皱作一团。
少年眉头一拧,阴沉着脸,正要出手,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条长鞭,首奔矮胖男脖子,毒蛇一样死死缠上他。
矮胖男双手扒着鞭子,脸涨得通红,双腿用力扑腾还是被拖着走,地上磨出两道鲜红的血痕。
林熙沅忍不住好奇是何人这么大力气,拖着这两百来斤的重物吊在楼阁上,只听一声宛若环佩丁玲的呼唤。
“常乐,不可伤人性命。”
循声看去,有一道竹青的倩影从阁楼上一跃而下。
“老贼,我家主人心善,留你一命还不快滚!”
竹青纱裙的少女唰一下收了长鞭,指尖绕着自己的辫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地上倒气的矮胖男。
几个小厮见状赶紧架起矮胖男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林熙沅摸着下巴悻悻打量,这看戏的可不止他一个,阁楼上端坐着一个红衣佳人,离得远辨不出男女,屋顶上还埋伏着一个黑衣人,不知来路。
“阿升,该咱们上场了。”
林熙沅理理鸦青色长袍,刻意佝偻着背,慢吞吞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