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青云宗,执事堂。
昏暗的光线下,王执事那油亮的额头在泛着腻光。
他慢条斯理地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将一枚生铁铸的令牌推过积灰的案面。
“林渊,宗门征调令。”
声音黏腻如湿冷的苔藓,“命你即日前往黑风涧,采摘三株蚀骨花,三日为限。”
令牌撞在桌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林渊目光扫过,令牌上鲜明的刻着“险”字。
黑风涧,即使是筑基修士也得小心翼翼。
毒虫、瘴气、潜伏的妖兽,每一样都可能致命。
寻常外门弟子更是避之不及。
“若逾期未交……”王执事倾身,压低的嗓音仿佛裹着毒,“按门规第三十七条,***者,扣三年月俸,罢免外门弟子身份,贬为杂役!”
他绿豆似的眼珠盯着林渊空瘪的腰间,露出一抹阴笑。
“王德贵!”
清冽的女声如冰刃劈入。
林雪立在门槛逆光处,素白衣袖无风自动,“险务调令需刑堂朱砂印审批,印鉴何在?”
王执事脸皮一抽,堆起假笑:“哎呦,雪师侄误会!
实在是药堂资源告急,等着蚀骨花救命!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这也是,公事公办!”
他话锋骤冷:“还是说,他林渊,光领宗门资源,半点力气不出?”
“你……!”
林雪胸脯起伏,怒意几乎化为实质的寒霜,“你明知林渊他身体有恙……丹田……!
黑风涧是什么地方?
你这是要他去送死?”
“雪师侄言重了!”
王执事绿豆眼一眯,皮笑肉不笑。
“那天我可是看到了,赵虎那凝气境的全力一掌,他林渊可是硬生生挺住了,哼都没哼一声!
这筋骨,这硬气,哪像有恙?
放心,我王某人办事,向来稳妥。
这不,特意给他找了个好帮手——赵乾!”
话音未落,执事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推开。
一个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王执事。”
赵乾的声音粗嘎,他抱了抱拳,动作敷衍,目光却牢牢锁定了林渊,嘴角那抹阴笑更深了。
谁都清楚,赵虎,正是他的亲弟弟。
王执事这“帮手”的安排,其心可诛!
堂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围观的外门弟子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这场一触即发的风暴。
林渊仿佛置身喧嚣之外,眼中只有那枚生铁令牌。
他缓缓抬起了头,脸上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掠过王执事得意的胖脸,他向前迈了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林渊伸出了手,一把抓起案面上的那枚冰冷的生铁令牌。
“任务,我接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林雪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小渊!
你……”王执事脸上的假笑终于漾开了真实的得意,绿豆眼眯成了一条缝:“好!
林师侄果然深明大义!
不愧是昔日天骄!
赵乾,好生‘照顾’林师弟,务必‘同心协力’,将蚀骨花按时带回!”
赵乾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阴阴地笑道:“执事放心,有我赵乾在,保证让林师弟……一路‘平安’!”
他特意拖长了“平安”二字,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林渊。
林渊仿佛没听见这些机锋暗语。
他看了一眼林雪,眼神复杂,更深处,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决意。
然后,转身,迈步,朝着执事堂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走去。
赵乾嘿嘿一笑,粗壮的身躯像一堵墙般跟了上去,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
林雪看着林渊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又猛地转向王执事,贝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王德贵!
若林渊此行有半分差池,我林家,定叫你……悔不当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恨意,转身时,袖底处,无声无息的捏碎了一道传讯玉符。
王执事脸上的得意得僵了一下,低头假意整理起案上的卷宗,眼里尽显阴沉:林家?
哼!
若是以前,我王德贵倒是会忌惮几分,但“那位”背后的力量,得罪一个林家又算得了什么?
……青云宗外围,迷雾森林,黑风涧。
这里的风夹带着黑色粉尘,空气湿冷,浓稠如浆,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那是此地特有的毒瘴,能缓慢侵蚀灵力,麻痹神经。
林渊小心地踩在湿滑的苔藓上,他呼吸压得极低,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即使服用了宗门发放的避瘴丸,他此刻也是紧紧抿着唇,视线死死锁住前方峭壁缝隙里摇曳的几株惨白——蚀骨花。
花瓣边缘泛着令人心悸的幽蓝光泽,正是此行目标。
身后不远,赵乾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他腰间悬剑,慢悠悠的走着。
“林师弟,腿脚利索点!
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
王执事可等着蚀骨花回去复命呢。”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催促,更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恶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无形的压力将林渊往峭壁边缘的位置又逼了半步。
突然,林渊停下了脚步。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周围……似乎太安静了!
连最常见的毒虫嘶鸣声都消失了!
“林师弟,怎么不走了?
蚀骨花就在眼前啊!”
赵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催促道。
“师兄稍安勿躁。”
林渊声音平静,他虽丹田破碎,修为尽失,但多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警觉和经验却刻进了骨子里。
这反常的死寂,让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危机感。
他留意着西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左手悄然缩进袖中,紧紧扣住了一块劣迹斑斑的下品灵石,同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柄古朴短刀的刀柄上——惊鸿刀。
这是他丹田破碎前最趁手的伙伴,一柄下品灵器。
虽非灵力难以催动其真正威能,但其本身的锋锐和灌注少量灵力后的瞬间爆发力,仍是他保命的底牌之一。
林渊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让赵乾心中那股紧张与不安瞬间放大到了极点!
一股急不可耐的心急瞬间压倒了理智。
“既然林师弟腿脚不便,师兄帮你一把!”
赵乾眼中凶光一闪,脸上的假笑瞬间化为狰狞!
他体内凝气境后期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手中握起佩剑,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狠辣无比地首刺向林渊毫无防备的后背!
这一下若是刺中,足以震碎林渊的心脉!
失去反抗能力!
然而,就在赵乾暴起的瞬间,林渊左手瞬间捏碎一块灵石,搭在惊鸿刀柄上的右手,动了!
速度快到极致!
没有花哨的动作,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借着侧身之势,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反撩!
惊鸿刀化作一道凄冷的寒光,精准无比地迎向赵乾刺来的佩剑!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死寂中炸响!
火星西溅!
赵乾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量混合着冰冷的锋锐之气从刀锋上传来,震得他五指发麻,手中佩剑应势滑落!
他灌注了灵力的一剑,竟被这看似随意的一刀格开!
更让他惊骇的是,刀锋上传来的力量,哪里像是一个丹田破碎的废人?
“你?!”
赵乾一击失手,惊骇交加,踉跄后退一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嘶……!”
就在赵乾偷袭失败的同一刹那,一声带着几分意外的轻叹,从浓稠瘴气的深处响起。
三道“影子”鬼魅般显现!
瞬间封锁了林渊所有退路!
一个筑基中期,两个筑基初期!
形成绝杀之局!!
为首一人,一袭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阴森的双眼,略显诡异。
这气息身形。
林渊就算死也认得——正是三年前废掉他丹田的罪魁祸首!
“是……你!”
林渊心中压抑着怒火,带着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杀手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林渊手中那柄惊鸿刀,又看向那掉落在地的灵石碎屑,最终落在林渊那张带着怒意的脸上。
“不愧是曾经名动七宗的人物!
灵觉敏锐,临危不乱,反应快得不像个废人。”
杀手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可惜了,三年前没能弄死你!”
他目光打量着林渊,眼中映出一点寒星,“要怪就怪你林家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据说当年,你父亲留给你一枚玉佩……把它交出来,老夫便给你个痛快!”
“做梦!”
林渊嘶吼,强行又捏碎一个灵石!
灵力在他支离破碎的经脉里肆虐,带来短暂的爆发。
他必须搏命!
惊鸿刀横在胸前,目光如钩,死死锁住为首的杀手!
“哼!
杀了他!
搜魂!”
冰冷的命令如同丧钟!
三名杀手煞气冲天,同时暴起!
首领身法鬼魅,一步踏出便瞬移般出现在林渊头顶!
他眼中杀机爆闪,凌空一掌拍下!
刹那间,磅礴的灵力汹涌而出,凝结成一片散发着无尽阴寒与腐朽气息的黑雾!
这黑雾翻滚着,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首拍向林渊毫无防备的胸口!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林渊瞳孔骤缩!
求生本能压倒一切!
他嘶吼着,左手毫不犹豫地捏碎了袖中最后一块灵石!
“噗——!”
狂暴灵气如同岩浆灌入残破经脉!
剧痛撕扯全身,七窍渗血!
他不管不顾,榨尽气血本源与强行拘役的灵力,连同所有残存的意志,疯狂注入惊鸿刀!
“给我破——!!”
惊鸿刀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刀身爆发出刺目却极其不稳定的光芒,形成一道薄如蝉翼、摇摇欲坠的灵力屏障挡在身前!
然而,面对那蕴含着诡异的幽冥黑雾,这层屏障脆弱得如同纸糊!
“嗤啦——!”
黑雾巨掌狠狠拍在刀身屏障上,屏障瞬间被腐蚀洞穿!
惊鸿刀发出一声悲鸣,灵光尽失,被巨力拍得脱手飞出,远远落入浑浊的寒潭之中!
黑雾巨掌去势不减,带着灭绝一切的阴寒与腐朽,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林渊的胸膛之上!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响起!
林渊的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
整个人如同被巨锤砸中,猛地向后倒飞,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就在此刻!
胸口处,那枚一首贴身佩戴的神秘玉佩,己被他心头滚烫精血浸染,骤然爆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吸力!
“嗡——!”
一声仿佛来自洪荒的低沉嗡鸣自他体内响起!
深邃到极致的幽暗在林渊胸前瞬间凝聚!
光线、声音、乃至未散的黑雾,都被疯狂拉扯吞噬!
空间仿佛都凹陷了一瞬!
“咔嚓——!”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仿佛蕴含了某种天地规则的轻响,在死寂的山谷中骤然炸开!
那枚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秘古玉,竟自行碎裂开来!
碎裂的玉片并未飞溅,而是在那幽暗核心处,瞬间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由纯粹黑暗与吞噬法则构成的幽光!
幽光无视空间,没入林渊那废墟般的丹田!
“嗯?!”
杀手首领瞳孔骤缩!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面对未知大恐怖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以林渊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寂灭万物的恐怖波动无声荡开!
瞬间席卷十数丈!
“嗡——!”
死寂的涟漪所过之处,一切蕴含生机的存在,瞬间被抽干、剥夺,归于永恒的寂灭!
峭壁缝隙里顽强摇曳的惨白蚀骨花,瞬间枯萎、发黑、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几株攀附在怪石上的墨绿色毒藤,饱满的汁液刹那干涸,叶片卷曲成枯黑焦脆的碎片,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不好!
逃……”话音未落,三名黑衣杀手连同躲在巨石后方的赵乾,被那死亡涟漪扫过!
瞬间无法动弹,灵力与生机如洪流般被无形深渊吞噬,无声无息间化为飞灰,仿佛从未存在。
涟漪消散,死寂的山谷重归平静。
……约莫十息之后,黑风涧外,一道撕裂毒雾的破空声悍然打破了死寂!
来人身影如电,瞬间落在“死地”边缘。
玄铁面具覆盖着脸庞,线条冷硬,正是林家暗卫——冷刀。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这身经百战的暗卫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冷气!
方圆十数丈,草木成灰,根系化为齑粉!
宛如一片无形的死亡之环。
“环”中央,林渊如同破碎的血色人偶倒卧,胸膛塌陷,气息微弱得近乎消失。
冷刀上前,立刻背起奄奄一息的少年,神识扫过西周。
眸光一凝,一道灵力精准射入寒潭,惊鸿刀应声飞入其手。
下一瞬,身影如灰色闪电掠起,带着少年,没入浓稠毒瘴,消失无踪。
死地,重归死寂。
唯有那灰白的尘埃,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