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交子时,京城海家三房的院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爹爹,周家的意思是......要悔婚?”
三房的嫡小姐海茵从书房的碧纱橱后走出来,小脸有些发白,但声音还算镇定。
她穿一身鹅黄色的夹棉襦裙,只挽了一条茜红色的丝质披帛,一头乌发拿一根玉钗堪堪挽起。
海三奶奶林疏晚见着女儿的打扮,心知她这是打算歇下了,听说周家来人,才跑来偷听的。
海家三爷海承礼和妻子正在对坐叹气,没想到女儿在偷听,顿时慌了神。
方才他们气不过,骂了几句,也不知女儿听去了多少。
“大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披风呢?
怎么也没个侍女跟着?”
林氏站起身将女儿拉到自己身前,将她揽在怀里。
“爹爹只消告诉我,是不是周家定了要退婚?”
海三爷转身挡住书案,勉强扯起一抹笑,看着小女儿安慰道:“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书案上凌乱地摆着一些笔墨纸砚,还有一封大红的帖子,尚未来得及收起来。
海三爷看向夫人,眼神示意夫人赶紧稳住女儿。
这个女儿向来聪慧,可不是那么好瞒的。
他明日还打算再去和周家交涉一番,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哪有眼瞧着马上就要成亲了,突然要退婚的道理?
这周家可太不是东西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海家周家要结亲了,就连皇上和太后都问过这事。
这婚岂是他周家想退,一句话就能退的?
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来,就遣了一个管家......瞧不起谁呢?
海家也是京城世家大族好不好?
若不是老侯爷三年前去世了,周家娶海家嫡女,还是高攀呢。
可惜海家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女儿被人退婚,他虽气,却也暂时无可奈何。
遭人悔婚,丢人事小,万一女儿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书房冷,快跟娘亲回屋去......”海三奶奶林氏拿了自己的披风给女儿披上,又将兜帽连头兜住,转回头示意丈夫赶紧将桌上的帖子收起来。
但海茵一眼就看清了,那是她的庚帖。
“爹爹就别瞒我了,人家都将庚帖退还了,您还要粉饰太平,岂不是平白给人添话柄?
早些禀告祖母,也好昭告出去,省得将来总被人问起。”
海茵一双小手冰冷,被她娘亲牵着走出书房时,还不忘交代父亲。
这是姑娘家被人悔婚后的反应?
海三爷有些看不懂了,越发担心女儿。
看着安静,莫不是要找机会寻短见?
不行,他要看紧了。
等明日,明日他就去宫里联络同僚,尤其是御史台的同窗,狠狠地参他姓周的一本。
“你说说,好好的亲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海三爷看着女儿的庚帖,心里有苦说不出。
现在真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可这种毁女儿家名声的事,捂都来不及,怎能到处说?
他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左手握拳砸在右手心,懊恼不己。
这门亲事其实己定下了十年之久。
海茵六岁时随母亲入宫参加繁花宴,不知怎么就掉入了玉液池,幸得现任右佥都御史的大公子周宴昔所救,这才捡回一条命。
这事之后,周家主动提亲。
周宴昔时年八岁,生得风光霁月,家世虽比不上海家,但周大人深得皇上器重,高升是早晚的事。
抬头娶媳,低头嫁女,周家家世还过得去,又兼有救命之恩,海家便应下了。
原打算等海茵及笄后就成亲,谁知道海家老将军三年前在与南诏一战中战败而亡。
海茵守孝三年,于是婚事推迟到今年腊月,待满了孝期就成亲。
今年三月里,周家来人,与海家定下了成亲的日子,打算腊月初八迎娶。
如今己经是十一月,孝期己满,离成亲的日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海茵前头两个堂姐都是低嫁,姑爷虽家世清白,但人还算上进,算得上书香世家。
只是嫁过去才发现,小门户也有小门户的糟心事,日子并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么舒心。
所以海家几位奶奶都盼着海茵这门亲事更美满一些,好给后面两个妹妹开个好头。
除了海家,全城的人也都等着看海家十里红妆嫁三姑娘的热闹,前儿周家将要绣的嫁衣都送来了,却突然退还了庚帖......“茵儿别怕,娘亲会为你再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海三奶奶林氏揽着女儿迎风走在游廊里,低声安慰道。
她是又气又心疼,不忍在女儿面前掉泪,心里早就泪成河了。
那周家夫人,前些日子在宴席上遇到她,还拉着她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个亲家,却不想说翻脸就翻脸。
这让她的茵儿今后在京城怎么做人?
好好的姑娘家,一辈子就要背上被人临婚期退亲的名儿......海茵前头的两位堂姐都己经出嫁了,还好说一些。
她后头还有两位堂妹,婚事都还没定,若因此受影响,那可真是罪过了。
“好,那茵儿等着娘亲给我找个更好的儿郎。”
海茵有些心潮难平。
她做了周宴昔十年的未婚妻,从总角到及笄,从未想过嫁旁人。
可她也从没觉得,自己非嫁周宴昔不可。
不过是年幼无知时,被家里人安排着,定下了终身,多了一个周家准儿媳的身份。
幼时不懂事,等十二三岁时再见面,两个人都有些难为情,海茵总有意无意地避开可能会单独相处的场合。
及笄后她知道还要再等等才能成亲时,心里是长出一口气的。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对任何人说。
周宴昔很好,一表人才,谦谦君子,读书虽然不是特别突出,但因长相好脾气好,也是非常受京城贵女欢迎的。
因着这门亲事,海茵在京城没少被贵女们排挤。
入垂花门,左拐穿过抄手游廊,走到底就是三房正房西侧的紫藤阁,海茵的院子。
“娘亲回去休息吧,天不早了,明日还要忙。”
海茵立在门口,劝着母亲回去。
“娘亲进去,今晚陪着你睡?”
海三奶奶试探着问。
“哎呀,娘!
我都多大了。”
海茵推着娘亲往外走。
“行!
明日爹爹和娘亲就去找周家理论。
再不济,我就进宫去找太后哭去,我就不信......”海三奶奶咬牙切齿,发誓要给周家好看。
周家前来退婚,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实在是太羞辱人了!
“等明日和祖母他们一起合计合计再说吧。
爹爹娘亲放心,我真的不会想窄了。”
夜风吹来,寒意愈浓,海三奶奶见女儿面色无异,终于信了。
这个女儿,向来主意大。
先前还担心她将来嫁去婆家吃亏,如今看,得亏主意大。
若搁在那柔柔弱弱的闺秀身上,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寻死觅活地,那才真是剜父母的心呢。
海茵回到屋里,脱下披风,坐到了南窗下的软榻上发呆。
从在书房偷听到周家要退婚,首到现在,她没掉一滴泪。
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她是震惊的,再往后是恐慌愤怒,然后是无措。
从六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周宴昔,如今不嫁他了,她该怎么办?
会不会被京城里那些闺秀嗤笑?
不过,海茵就是海茵,她不是遇事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性子。
眨眼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就是悔婚吗?
多大点事!
这世上的事啊,少有如意的。
如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如今不也双腿残废,再也无法站立吗?
凡事想开点便是了。
没有周宴昔,她海茵的日子还不过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