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苏州府的梅雨季黏腻得像块化不开的麦芽糖。
苏郁禾跪在佛堂蒲团上,鼻尖萦绕着线香与霉味,指尖捏着父亲的脉诊单,纸角被冷汗洇出褶皱。
窗外传来三叔的拍桌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大哥昏迷三日未醒,米行岂能交给丫头片子?
“三叔的旱烟袋重重磕在八仙桌上,”我己差人去恒通钱庄,把抵押地契赎回来——“”慢着。
“苏郁禾猛地抬头,发簪上的米粒流苏甩过脸颊。
她记得父亲昏迷前攥着她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虎口:”禾生,米行...守好...“佛堂的长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积善之家“的匾额上,像株在乱石堆里挣扎的麦苗。
苏郁禾起身时膝盖发麻,却仍走得稳稳当当,掀开竹帘的刹那,叔伯们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三叔要赎地契?
“她将脉诊单按在供桌上,青瓷香炉里的香灰被震得簌簌落进米缸,”父亲说过,苏记米行永不抵押祖产。
“西叔冷笑,转动着翡翠佛珠:”你懂什么?
米行库存见底,再不赎地契,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苏郁禾扫过堂屋角落的米缸,缸底仅剩薄一层陈米,泛着受潮的灰黄色。
她想起今早在后厨看见的情景:春桃蹲在灶台前,用米汤拌着野菜粥,见她进来慌忙用锅盖遮住——那是下人们的早饭。”
米行有我在,断不会让大家喝西北风。
“苏郁禾伸手摘下墙上的算盘,玉珠在指尖拨出清脆的响,”昨日我查了账本,城西洼地的陈米还有三十石,足够撑到新米上市。
“”陈米?
“二叔皱眉,”陈米卖不上价,还坏口碑!
“”那就换个卖法。
“苏郁禾翻开父亲的记账本,目光落在”禾生“二字上——那是她十二岁时,父亲教她写的第一个商号名,”从今日起,苏记米行改名”禾生米号“,主营”节气米包“。
“叔伯们面面相觑,三叔突然拍腿大笑:”你当是过家家?
节气米包?
亏你想得出来!
“苏郁禾没理他,从袖中掏出本泛黄的册子——《商海奇策》残卷,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
她翻到”货殖篇“,指尖划过”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的批注:”立春将至,咱们卖”开运米“,掺桃花瓣,配”开运签“;清明卖”清明米“,掺艾草碎,赠青团方子。
“春桃不知何时凑到门口,闻言眼睛一亮:”小姐,我昨儿听书先生讲《牡丹亭》,里面说桃花能辟邪——“”就这么办。
“苏郁禾合上册子,冲春桃招手,”去把门头的”苏“字摘了,换”禾生“二字,要鎏金的,比三叔的金表还亮堂!
“三叔的脸涨得通红:”你这是胡闹!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体统?
“苏郁禾忽然笑了,抓起供桌上的香炉,里面的香灰簌簌落在米缸里,”三叔可知,前隋有位冼夫人,助夫君经营南越商道,被封为”谯国夫人“?
我虽不如她,但守个米行,总比三叔逛勾栏瓦舍强。
“叔伯们哑口无言。
苏郁禾趁机将地契塞进袖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般响。
她知道,这一仗看似赢了,实则凶险——陈米若卖不出去,叔伯们定会联手将她扫地出门。
暮色浸透窗纸时,苏郁禾独自坐在账房,拨弄着父亲的旱烟杆。
烟杆头的”禾生“二字被磨得发亮,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她去米市,指着漫天米袋说:”禾生,米行如战场,每粒米都是兵。
“”小姐,喝碗粥吧。
“春桃端着碗进来,粥面上飘着零星米粒,”后厨只剩这点米了...“苏郁禾摇头,推开碗:”把陈米都搬到前堂,明日去城隍庙摆摊。
“她顿了顿,看着春桃麻花辫上的红头绳,”再去城北包子铺,把林秋菊请来,就说...就说有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春桃走后,苏郁禾翻开《商海奇策》,扉页”女子从商,需自铸锋芒“的字迹被她摸得发毛。
她忽然想起顾砚之——那个今日在城隍庙偶遇的书生,他看她时眼中闪过的精光,像极了父亲看账本的模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苏郁禾吹灭油灯,任由黑暗吞噬账房。
她摸出藏在米缸底的银簪,簪头是朵残缺的稻花,那是母亲的陪嫁。
簪尖刻着小字:”禾生,禾生,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她对着黑暗低语,窗外的闪电照亮了”禾生米号“的新招牌,鎏金大字在雨中泛着微光,像株顶开石板的麦苗,倔强而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