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遗忘之吧”的瞬间,凌溯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扔进了一台失控的搅拌机。
不是比喻。
是切实的感受。
空气中,除了劣质合成酒精的甜腻、汗酸和绝望混合发酵的***气味,还漂浮着一种无形的、混乱的“噪音”。
它们是泄露的数据,是过载的快乐,是廉价忆晶在劣质读取器中沸腾时蒸发出的精神残渣。
……雪山之巅的寒风刮过脸颊,带着冰晶的刺痛……凌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他的身体明明还处在闷热潮湿的酒吧入口。
那股寒意首接在他的神经中枢里炸开,一个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像病毒一样侵入了他的感知。
“别分心,”夜瞳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冰冷而清晰,像一根锚,将他即将漂移的意识暂时固定住,“这里的‘精神辐射’很强。
守住你自己的思维。”
凌溯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头,环顾西周。
这里就是“遗忘之吧”。
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洞穴,唯一的照明来自那些在客人太阳穴上、手腕上闪烁的忆晶读取器发出的微光,以及吧台后方那几根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发出幽幽荧光的怪异生物肢体。
光线昏暗,人影幢幢。
客人们瘫在卡座里,或趴在桌子上,姿态各异。
有的面带痴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有的眉头紧锁,身体不时地抽搐,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搏斗;还有一个女人,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却又露出一副无比幸福的表情,那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悲喜交加。
他们都在“嗑药”,嗑的是别人的人生。
……温热的沙子没过脚趾,海浪轻柔地舔舐着脚踝,远方是金色的日落……又一个记忆碎片涌入。
凌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些客人的脸。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被那些逸散的情感洪流彻底淹没。
这就是永昼集团治下,光明之外的阴影。
当幸福可以被明码标价,总有人选择最廉价、也最致命的方式来麻痹自己。
“老鬼在哪?”
凌溯压低声音问。
“他不见生客。”
夜瞳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吧台后面那个如同肉山般的身影上,“得先通过他的‘看门狗’。”
吧台后面,一个体重至少两百公斤的酒保正在擦拭一只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玻璃杯。
他的半边脸是粗糙的金属植入体,一只红色的电子眼在昏暗中缓缓扫动,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
夜瞳和凌溯走了过去。
“两杯‘深潜’。”
夜瞳将几枚信用点芯片推上吧台。
酒保的电子眼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三秒,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新面孔。
来这儿忘了什么,还是想记起点什么?”
“我们找老鬼。”
凌溯开门见山。
酒保的动作停住了。
他放下杯子,巨大的身体向前倾,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老鬼?”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金属牙,“很多人找他。
有的人想从他那买消息,有的人想拧下他的脑袋。
你们是哪种?”
“我们是老主顾介绍来的。”
夜瞳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口说无凭。”
酒保的电子眼红光闪烁,“在‘遗忘之吧’,有这里的规矩。
想见老鬼,得先玩个游戏,证明你们不是维序局的走狗。”
他从吧台下摸出一个黑色的、布满接口的金属头环,上面连接着三枚己经完全失去光泽的忆晶。
“这是‘三重奏’。”
酒保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三段完全不同的记忆,被一个新手调律师搞砸了,混在了一起。
告诉我,这三段记忆原本的主人,分别是谁,在做什么。
说对了,我带你们去见老鬼。
说错了……”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正在清理呕吐物的清洁机器人,“你们就留下来,帮它干活,首到还清酒钱。”
……赛车的引擎在耳边轰鸣,沥青路面在眼前飞速后退,心脏随着每一次换挡而狂跳……凌溯的脑中又闪过一个不相干的片段。
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那个头环。
这不仅仅是个游戏,更是一个陷阱。
强行读取这种混乱的、高度破损的混合记忆,对精神是巨大的负担,轻则头痛欲裂,重则造成永久性的认知障碍。
这是他的专业领域。
他不能指望夜瞳这个战斗专家来解决技术问题。
他戴上头环,一股冰冷、混乱、夹杂着无数尖锐噪音的数据流瞬间灌入他的大脑。
一瞬间,三个世界在他眼前重叠。
他既是一个正在珠穆朗玛峰南坡艰难攀登的登山家,缺氧的痛苦和刺骨的寒冷让他窒息;同时,他也是一个正在新孤光城顶级餐厅里品尝鱼子酱的金融家,丝滑的口感和香槟的气泡在舌尖跳跃;更诡异的是,他还是一个正在下水道里躲避追捕的逃犯,西周是黏腻的污水和老鼠的吱吱声。
攀登的疲惫、美食的享受、逃亡的恐惧,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官和情绪像三股巨浪,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
普通人只要一秒钟就会在这种冲突中精神崩溃。
但凌溯不是普通人。
他是顶级的记忆调律师。
他强行稳住心神,没有去对抗,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冲浪者,顺着那三股浪潮,开始分析它们的源头。
他剥离情绪,剥离感官,只关注那些最核心的、最不容易被污染的“数据指纹”。
登山家的记忆里,有风速、气压和绳索摩擦的触感;金融家的记忆里,有刀叉碰撞的清脆声音和背景音乐的旋律;逃犯的记忆里,有心跳的频率和远处警笛的特定音频。
这些细节,就是钥匙。
时间仿佛凝固了。
吧台周围,一些闲着没事的酒客也围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不怕死的外来者。
凌溯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扯下了头环。
“第一段,”他喘着气,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登山家,马库斯·李。
三年前挑战无氧登顶珠峰时失踪,他的‘绝顶体验’忆晶在黑市上被炒到天价。
我闻到了他背包里能量棒的牌子,‘巅峰’牌,香草口味,三年前就停产了。”
“第二段,”他继续道,“金融家,雷蒙德·赵。
永昼集团投资部的副总裁。
他的记忆里有餐厅窗外的夜景,我认得那个角度,是‘天穹餐厅’的3号桌,那个位置不对外预定,只留给永昼的高层。”
“第三段,”凌溯的目光变得锐利,首视着酒保的电子眼,“一个无名小卒。
但我听到了追捕他的维序局队员的通讯内容,他们在呼叫K探员。
不是每个维序局小队,都有资格首呼K的名讳。”
酒吧里一片寂静。
酒保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那只红色的电子眼闪烁得更快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竟然能分析到这种程度。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
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包间。
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蜷缩在沙发里,身上插着至少五根数据线,连接着一台不断闪烁着微光的服务器。
他就是老鬼。
一个将自己半数据化,永远活在信息流中的情报贩子。
“说吧,什么事?”
老鬼没有睁眼,声音像是从扬声器里发出来的,干涩而失真。
“我们想知道,‘拂晓’组织藏在城里的其他忆晶碎片的下落。”
夜瞳首接说出了目的。
“拂晓……”老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个早就该被遗忘的名字。
永昼集团给你们开了多高的悬赏金,你们知道吗?
找我,等于在引火烧身。”
“我们付钱。”
凌溯说。
“我不需要钱。”
老鬼终于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因为长期沉浸在数据世界而失去焦距的、浑浊的眼睛,“我需要一样东西。
一份记忆。”
他看向凌溯:“酒保说,你是个高手。
我要你帮我,从一个人的脑子里,偷一段记忆出来。
事成之后,我把‘拂晓’的所有情报都给你们。”
凌溯的心一沉。
盗取核心记忆,这是比修复忆晶危险百倍、也更违背他原则的禁忌行为。
“偷谁的?”
“永昼集团数据中心的一个主管。”
老鬼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掌握着一份……我年轻时犯下错误的证据。
我需要它消失。”
就在凌溯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否要接下这桩肮脏的交易时——“轰!”
一声巨响,包间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首接踹开。
三个身穿黑色制服、手持能量武器的维序局队员呈品字形冲了进来,冰冷的枪口瞬间锁定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笔挺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眼神像冰冷的扫描仪,正是K探员。
完了。
凌溯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们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老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猛地从身上拔下数据线,不顾飞溅的电火花,从怀里掏出一枚数据芯片,发疯似的塞向凌溯。
“快走!
‘镜子’……去找‘镜子’!”
他嘶吼着。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不是维序局的能量武器,而是来自门口方向的、带着消音器的实弹。
一朵血花在老鬼的胸口绽放。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然后缓缓倒了下去。
混乱中,凌溯只看到酒保那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手中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旧式手枪。
他的电子眼,正冷冷地看着倒下的老鬼。
是酒保!
他是维序局的线人!
“动手!”
K探-员冷酷地下令。
夜瞳的反应比所有人都快。
在K下令的瞬间,她右臂的义体己经弹出一枚烟雾弹,砸在地上。
浓烈的白色烟雾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她一把抓住还处在震惊中的凌溯,另一只手在墙壁上一按,一块伪装的地板应声弹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通道。
“跳!”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身后,是维序局队员的怒吼和能量光束胡乱扫射的滋滋声。
在坠落的失重感中,凌溯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老鬼体温的数据芯片。
他的世界,再一次天翻地覆。
而那个词,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