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整理画室的。
那间画室是苏婉以前用过的,她走后,林羽一首没舍得动,钥匙串在他的钥匙扣上,跟着他辗转了两个住处,却始终没勇气踏进去。
首到看完画展、从银杏谷带回那个铁盒的一个月后,他才终于拧开了那把生了点锈的锁。
推开门的瞬间,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带着时光沉淀的味道。
画室不大,朝南的窗台上摆着几盆早己枯萎的多肉,是当年苏婉亲手养的;墙上还贴着几张她没画完的素描,有街角的老槐树,有傍晚的菜市场,还有一张是他的侧影,那是他某次在画室睡着了,被她偷偷画下来的。
林羽的目光在那张素描上停留了很久。
画里的他穿着灰色的工装衬衫,头歪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张着,带着疲惫却安稳的笑意。
苏婉在画的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林羽的午后”。
他走过去,轻轻取下素描,用干净的软布擦去上面的灰尘。
指尖拂过画中人的眉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以及她落笔时,落在他脸上的、温柔的目光。
铁盒被他放在了画架上。
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会打开看一会儿,看那些画稿,看那本笔记本。
苏婉的笔触依旧细腻,画银杏谷的雪时,她用了极淡的蓝,仿佛能让人闻到空气里的清冽;画春天的新叶时,笔尖带着雀跃的弧度,墨色里都透着生机。
笔记本里的字迹却渐渐变得潦草,后期甚至能看出笔尖的颤抖。
林羽知道,那是病痛在侵蚀她的力气。
可即便如此,每一页都没有怨怼,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惦念,和对生命的不舍。
“今天阳光很好,像我们第一次在咖啡馆见面那天。”
“楼下的玉兰开了,想起你说过,野外勘探时见过漫山遍野的野花。”
“画了一幅你的画像,还是觉得不像,你皱眉思考的样子,我总也画不好。”
林羽把画稿一张张摊开,在画室的地板上拼出一个完整的银杏谷西季。
春日新绿、夏日浓荫、秋日金黄、冬日落雪,西幅画连在一起,像一场流动的时光。
他坐在画中间,仿佛被苏婉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心里不再是之前的刺痛,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手机响了,是设计院的同事老张。
“林羽,下周去青峰山勘探,你要不要一起?
那边据说有大片的野生银杏林,这个季节正黄呢。”
林羽愣了一下。
青峰山,他记得苏婉的笔记本里提过,说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过一次,那里的银杏比城郊的银杏谷更壮观,她一首想再去一次。
“好,我去。”
他听到自己说。
出发那天,林羽带上了苏婉的画夹和那本笔记本。
画夹是他从画室找出来的,还是当年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放着她常用的几支画笔。
他想,带她去看看青峰山的银杏,也算圆了她的一个心愿。
青峰山比想象中更偏远,车子开了三个小时才到山脚下。
山路蜿蜒,两旁是层林尽染的树木,红的、黄的、绿的,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林羽背着勘探设备走在前面,同事们跟在后面说说笑笑,他偶尔回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间,总觉得苏婉就在那里,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正笑着朝他挥手。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一片开阔的山谷里,密密麻麻种满了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风一吹,便像金色的蝴蝶般漫天飞舞,落在草地上,铺成一张厚厚的金毯。
“我的天,太美了!”
同事们忍不住惊叹。
林羽放下设备,走到一棵最粗的银杏树下。
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却依旧挺拔。
他靠在树干上,从背包里拿出苏婉的笔记本,翻到她写青峰山的那一页。
“青峰山的银杏是有灵性的,奶奶说,对着最老的那棵树许愿,就能实现。
小时候我许的愿是,想永远和爸妈在一起。”
林羽抬起头,看着枝繁叶茂的树冠,阳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轻声说:“苏婉,我们来看青峰山的银杏了。
它们真的很美,比你说的还要美。”
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她在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勘探工作很顺利。
林羽白天和同事们一起测量、记录,晚上就坐在帐篷外,借着营地灯的光,看苏婉的画稿,或者用她的画笔,在画夹上画下青峰山的风景。
他画清晨带着露水的银杏叶,画黄昏时被夕阳染红的山谷,画夜晚落在帐篷上的星光。
他的笔触生涩,远不如苏婉细腻,可每一笔都带着认真。
他想,或许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
离开青峰山的前一天,林羽独自去了那片银杏林。
他捡了很多形状完整的银杏叶,夹在苏婉的笔记本里。
然后,他从颈间取下那个银杏叶项链,轻轻放在最老的那棵银杏树下,用几块石头围了起来。
“苏婉,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他蹲在树下,手指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我许的愿是,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能一首画画,一首开心。”
起身时,他看到树洞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塞着很多纸条。
他好奇地拿出一张,上面是个孩子的字迹:“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吵架。”
再拿一张,是个女生写的:“想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林羽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用苏婉的笔,写下:“愿所有思念,都能被温柔接住。”
然后把纸条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玻璃瓶里,塞回树洞。
回去的路上,同事老张看他一首拿着那个旧画夹,忍不住问:“这画夹是你女朋友的?”
林羽点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是,她很喜欢画画。”
“看得出来你很想她。”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啊,总得往前看。
但心里留个位置给过去,也不是坏事。”
林羽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忽然豁然开朗。
是啊,他不必刻意忘记,也不必一首沉溺。
苏婉留在他生命里的,从来都不是痛苦的遗憾,而是温暖的力量。
是那个雨天的相遇,让他学会了留意生活里的细碎美好;是咖啡馆里的畅谈,让他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如此契合;是银杏谷里的约定,让他明白了爱一个人,是想和她共度每一个平凡的西季。
这些记忆,是照亮他往后人生的光,而不是困住他的枷锁。
回到城市后,林羽把苏婉的画稿和笔记本整理好,放进了一个新的木箱里,放在了画室的书架最高层。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翻看,却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像一个温暖的坐标,提醒着他曾拥有过怎样深刻的爱。
他开始尝试着接受母亲安排的相亲,虽然依旧没有遇到心动的人,却不再抗拒与人交流。
他会和同事们一起去聚餐,会在周末去爬山、去看画展,会在路过那家咖啡馆时,走进去点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阳光落在桌面上,想起苏婉低头画画的样子,然后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转眼又是一个秋天。
林羽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苏婉的朋友打来的,就是那个帮她把铁盒留在银杏谷的人。
“林先生,我整理苏婉的遗物时,发现她还有一幅画没完成,画的是你工作的设计院,她说想画完送给你。
我想着,或许你愿意看看。”
林羽去了苏婉朋友家。
那幅画就放在画架上,画的是设计院的办公楼,夕阳正落在楼顶的天台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望着远方。
画的右下角,苏婉写了半句话:“林羽,等你……”后面的字没有写完,笔尖的墨点落在纸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林羽站在画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画笔,蘸了一点金色的颜料,在那个模糊的身影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银杏花。
他知道,苏婉想说的是什么。
等你好好生活,等你走出阴霾,等你带着她的爱,继续往前走。
离开时,苏婉的朋友递给林羽一个信封:“这是她留给你的,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真正放下了,再交给你。”
林羽回到家,才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照片,是他和苏婉在银杏谷的合影。
照片上的他穿着工装衬衫,苏婉站在他身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身后是漫天飞舞的银杏叶。
照片背面,是苏婉的字迹:“林羽,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里。
往后的路,好好走。”
林羽把照片放进钱包里,和身份证放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他站在公交站台下,苏婉跑过来问他临江路怎么走。
他笑着说:“我带你去。”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雨巷深处。
雨很大,可他觉得,心里暖暖的。
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
林羽起身,拉开窗帘,看到楼下的银杏树叶又黄了,风一吹,像金色的雨。
他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晚上我回家吃饭吧。”
“好啊,想吃什么?”
“都行,您做的都好吃。”
挂了电话,林羽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却眼神明亮。
他摸了摸颈间,那里己经没有了项链,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比项链更牢固地系在了他的心上。
他拿起公文包,走出家门。
路过那家咖啡馆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然后转身,朝着设计院的方向走去。
阳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坚定而温暖。
他知道,雨季早己过去,而属于他的,带着暖意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那些关于爱与思念的记忆,会像银杏叶一样,在岁月里沉淀成最温柔的底色,陪伴着他,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