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3月15日晚，皖淮机械厂职工宿舍区。
陈峰猛地从铁架床上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
他喘着气，手撑在床板边缘，指节发白。
窗外有工友打牌的吵闹声，还有谁在大声笑。
煤油灯挂在墙上，火苗晃了一下，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
他是陈峰，二十八岁，皖淮机械厂的技术员。
皮肤偏黑，右眉骨有一道细疤。
身上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的确良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床头的日历。
红色圆圈圈着“3月15”三个字。
旁边用铅笔写着“周师傅来谈分房”。
心跳突然加快。
他记得这个日子。
前世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三天后，他签下假结婚协议，名字被填进双职工分房名单。
再后来，房子归了别人，他被人推下楼，摔死在厂区后巷。
现在，他回来了。
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他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他走到桌前，手指翻过日历背面。
蓝墨水写着一行小字：“3月17日领证”。
这字迹他认得，是周正龙写的。
前世他只当是随手记事，没多想。
现在他知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抽屉最底层可能藏着东西。
他蹲下去，拉那层抽屉。
卡住了。
他摸出随身带的扳手，轻轻撬了下边缘，“咔”一声轻响。
他停住，听隔壁有没有动静。
隔壁老李在打呼噜，没人起来。
抽屉拉开。
里面一本《机械制图基础》，还有一张对折的纸。
他抽出来，打开。
是《皖淮机械厂分房申请协议（草案）》。
抬头印着红头文件格式，下面写着：“申请人陈峰与林幼薇系合法夫妻关系，符合双职工分房条件，特此申请三居室住房一套。”
落款处有他的签名摹本，日期是3月16日。
签名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他喝醉了签的。
但他清楚，这不是他写的。
是他昏迷那天，周正龙拿着他的手按下的指纹。
他把纸捏成一团，又慢慢松开，摊平放在桌上。
周正龙是他师傅，八级钳工，在厂里有威望。
左脸有烧伤疤，爱穿皮夹克，说话总带着“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多”。
平时对他不错，逢年过节送两瓶酒，开会时还替他说好话。
厂里人都说，陈峰跟对了人。
可就是这个人，把他骗进陷阱，再一脚踢开。
他记得那天自己醒来，头很痛。
周正龙说他己经和一个叫林幼薇的女人领证了，只要配合住一段时间，就能分到房。
他说信了。
首到听见周正龙在电话里笑：“傻徒弟，房是我儿子的，他才十七，不够资格。
你顶上，名一占，人一死，谁查？”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楼梯间黑暗，有人从背后推他。
他摔下去的时候，看见周正龙站在楼上，手里拎着空酒瓶。
现在他回来了。
他盯着那张协议，脑子转得很快。
明天早上，周正龙会提着白酒上门，说是来商量分房的事。
他会拍着他肩膀说：“峰子，师傅为你争取了个机会。”
然后拿出这份协议，让他签字。
这一世，他不会再签。
他把协议重新折好，塞回抽屉。
这次他没放回书底下，而是压在床垫下面。
他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坐回床沿，没再躺下。
灯还亮着，火苗稳定。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像一座不动的山。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外面的声音少了。
打牌的人散了，骂几句，关门睡觉。
广播站最后一遍报时响起，七点整。
他没动。
也没睡。
他在等。
周正龙明天一早就会来。
带着酒，带着笑脸，带着杀他的刀。
但这一次，刀该换方向了。
他想起前世最后的画面。
身体飞出去，风灌进耳朵。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要让周正龙跪着求他放过。
现在机会来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英雄。
他只是个技术员，干了八年活，修过三百多台机床，会看图纸，懂电路，能徒手拆发动机。
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以前怕，是因为没得选。
现在有了选择，他就不会继续当那个任人摆布的陈峰。
他站起身，把煤油灯芯调小一点。
屋里暗了些，但足够看清门缝下的光。
只要有人靠近，他第一时间就知道。
他掏出兜里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写下三行字：一、周正龙明日七点半到，带酒两瓶，目标：诱签协议。
二、协议需本人签字+指纹，流程走厂人事科备案。
三、林幼薇身份未明，暂不接触，避免节外生枝。
写完，合上本子，放进胸前口袋。
他知道厂里的规矩。
分房必须双职工证明，结婚证原件，单位盖章。
周正龙不可能凭空造假。
只要他不签字，不按手印，这事就推不下去。
问题是，周正龙不会善罢甘休。
他会用情义压他，用前途诱他，甚至可能动手。
但陈峰不怕。
他这几年没白干。
车床、铣床、焊工证全考了，连电工执照都有。
厂里设备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线路图。
真撕破脸，他有的是办法反制。
他重新坐下，靠着墙。
眼睛盯着门。
夜还长。
他不急。
有些人以为别人老实，就是傻。
以为忍让，就是软弱。
可他们忘了，最安静的人，往往想得最多。
他闭上眼，养神。
脑子里过着明天的每一个细节。
周正龙进门，放下酒，笑着说“有好事”。
他会装作惊喜，问怎么回事。
然后周正龙拿出协议，说帮他争取名额。
他会犹豫，说怕担责任。
周正龙会劝，说“师徒一场，师傅还能害你？”
那时候，他要怎么答？
首接拒绝？
不行。
太急，会引起怀疑。
装傻？
可以拖时间，但不能太久。
最好让他自己露出破绽。
他睁开眼，伸手摸了摸眉骨上的疤。
这是五年前修冲压机时崩的。
当时周正龙就在旁边，没提醒他。
事后还说：“年轻人吃点亏长记性。”
记性他早就长了。
这一回，该轮到周正龙尝尝疼了。
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广播关了，路灯昏黄。
宿舍区一片黑，只有他这屋还亮着灯。
他没关。
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自以为掌控全局，其实己经走进死胡同的人。
周正龙不知道，他教出来的徒弟，不止会修机器。
还会修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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