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养我小我养他老天经地义

一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刚迷迷瞪瞪坠入浅眠，

枕边尖锐的铃声便像一把冰锥，猛地刺破了寂静。“谁啊？！半夜三更的！烦不烦！

赶紧关了！”丈夫不耐烦地嘟囔着，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我的心却莫名一跳，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了，下意识地摸过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上面跳动着的两个字，让我的睡意瞬间荡然无存——大伯。

一种尖锐的不祥预感迅速攫住了我，心脏骤然收紧。大伯是个极有分寸、最怕麻烦别人的人，

平日里就连让我顺路捎点东西都斟酌再三，若非天塌下来的急事，

绝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我赶紧披衣下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轻手轻脚地掩上卧室门，走到空旷的客厅才接起电话，生怕惊扰了丈夫，

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喂？大伯？"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随即传来大伯苍老而沙哑得几乎认不出的声音，那声音里浸透了我从未听过的无助、惶然，

甚至有一丝绝望："萍萍啊……"他叫了我的小名，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你大妈病了，有点……有点严重。县里医院说没法子，

让赶紧去省城检查……我……我没本事带她去……你看看，啥时候有空，

能不能……帮帮大伯……"话音末尾，几乎带上了哽咽的腔调，

那是一个一辈子要强的老人被迫放下所有尊严的哀求。那一刻，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大伯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

此刻该是多么愁苦茫然，写满了束手无策的悲凉。他们夫妻俩一辈子要强，

从不轻易开口求人，尤其是对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如今这通深夜的求助电话，

背后藏着多少走投无路的惊慌与不得已？大妈的情况又该是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

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大伯，没事！您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我明天一早就请假回去！您和大妈在家等着我，哪儿都别去，我带大妈去省城看病！

一定没事的！"我又软语安慰了几句，再三保证我一定能安排好一切，

大伯的情绪似乎才稍稍平复一些，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稍稍松弛，

电话在一片沉重的沉默中挂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僵立在黑暗中，

心脏依旧砰砰直跳，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恐慌和担忧此刻如同决堤的潮水般翻涌上来，

彻底冲散了所有睡意。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大妈病了。很严重。

县医院治不了。这几个字像沉重的磐石死死压在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我瘫坐在沙发上，

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却远不及心里的凉意。往事如同被打开了闸门，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时间的阻隔，一帧帧、一幕幕，

带着鲜明的色彩和声音，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瞬间将我吞没。二我的出生，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一场无人期待的多余。那是七十年代末一个凛冽的寒冬，

在北方一个偏僻闭塞、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低矮的土坯房在寒风中瑟缩，

我就是在这个家的土炕上降生的。我是这个家的第三个女儿。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

父母和爷爷奶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的是一个能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儿子。我的到来，

无疑浇熄了他们最后的希望之火。听奶奶后来无数次叹着气、抹着眼泪说，

经验老道的接生婆把哇哇大哭、浑身还带着血污的我送到产后虚弱的母亲面前时，

母亲只艰难地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又是个丫头片子，眼底那点微弱的光瞬间就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厌弃。她绝望地把头扭向一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

虚弱地摆了摆手，

脸色铁青、唉声叹气的父亲说："扔了…随便扔哪去…养不起…也没脸养…光丫头就三个了，

让人戳断脊梁骨了…"父亲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重男轻女的思想和周围的环境一样根深蒂固。

他沉默地、几乎是麻木地找来一个破旧的、用来盛放杂物的箩筐，

胡乱抓了几把干燥的、带着尘土气的麦穰子铺在底下，

然后将那个小小的、还在微弱啼哭的、用破旧布片包裹着的我放了进去，

提起筐就低着头往外走。寒风像刀子一样呼啸着，

他打算把我扔到村后那条冬天冻得硬邦邦、夏天才有点水的河沟边，任其自生自灭。

或许明天，就会被野狗或者饥饿的野兽叼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就在他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的瞬间，一个身影差点和他撞个满怀。是大妈。

她是邻居，住得不远，论起辈分也算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她是个热心肠，

那天夜里总觉得心神不宁，想着我母亲怕是快生了，正好过来看看生了没有，

需不需要帮把手。"他叔，你这大半夜的，黑灯瞎火的，提个筐干啥去？

"大妈挎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几个她攒下的鸡蛋，疑惑地问，眼神里满是不解。

父亲猛地一惊，支支吾吾，脸色尴尬得发红，下意识地把筐往身后藏。大妈眼尖，

借着微弱的月光，瞥见筐里微微动弹的麦穰子和露出一角的、她认得的破旧花布襁褓，

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的脸色骤变，猛地一把夺过筐子，

声音都因为震惊和愤怒变了调，尖利地划破寒冷的夜空："你们这是造孽啊！丧良心啊！

这是一条命！是个活生生的娃啊！"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冰冷的麦穰子，

看到了冻得小脸发青、哭声已经微弱得像小猫叫、几乎快要没气的我。那一刻，

大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滚烫的泪珠滴在我冰冷的小脸上。

她把我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宽厚的胸怀温暖着我，

抬头对愣在一旁、满脸羞愧和尴尬的父亲厉声说："一根扒根草，还顶个露水珠呢！

你们不要？你们不要我要！这孩子我养了！我见不得你们这么作践一条命！"就这样，

我从那个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破筐里，被大妈毅然决然地抱回了家，

成了她和大伯的第三个"女儿"。大伯家里本来就已经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日子过得同样紧巴巴，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大伯是个乡村木匠，

手艺在附近几个村子还算不错，为人老实厚道，但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

靠手艺吃饭也仅仅是能让一家人"撑不死，饿不坏"而已，勉强糊口。然而，

就是在这个同样并不富裕、甚至堪称艰难的家庭里，

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毫无保留的偏爱。记忆里，我从未饿过肚子。

家里偶尔有一口好吃的，比如一小块麦芽糖、一个煮鸡蛋、几颗晒干的甜枣，

大伯和大妈总是偷偷地、悄悄地多分给我一点，塞到我手里，示意我快吃。

两个姐姐和哥哥也出奇地懂事，从不跟我争抢，他们似乎从小就被大人教导，就知道，

这个最小的妹妹是"捡来的"、"可怜的"，需要多一点爱护和照顾。我最喜欢的时光，

就是黄昏时分，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踮着脚尖，等大伯干活回来。夕阳西下，

把他扛着木工工具箱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每次看到我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疲惫的脸上就会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

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点心果子，

或者几颗香甜的、在当时极为珍贵的软糖，总是先塞到我手里最多，

然后才笑呵呵地分给眼巴巴围上来的哥哥姐姐们。

我自然而然地喊大伯大妈"爸爸"、"妈妈"，他们也总是欣然应着，眼神里充满温情，

视我如己出，甚至比对亲生的还要多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这种平静而充满琐碎幸福的日子，

一直波澜不惊地过到我七岁那年。那年秋天，天气转凉，

大妈用家里一条旧的、但洗得很干净的羊肚毛巾，

熬夜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我缝了一个小巧的、虽然粗糙却结实的书包，牵着我的手，

送我去村小学读书。比我大一岁的二姐看见了，羡慕得眼睛发亮，哭着喊着也要去。

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妹妹能去，她不能去？大伯被吵烦了，或许也是因为生活的压力太大，

第一次动手打了二姐，呵斥她不懂事，家里困难，供不起那么多。二姐委屈极了，

一边哭一边跺着脚大喊："你就知道偏心！她根本就不是我亲妹妹！她是捡来的！

你们都偏心！什么好的都紧着她！"这句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瞬间把我炸懵了。我不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是从筐里抱回来的？我愣在原地，

呆呆地看着大妈瞬间煞白的脸，看着大伯举起又无奈放下的手，

看着二姐因委屈和愤怒而涨红的脸、哭喊的样子……那一刻，

童年许多模糊的、不曾深想的疑点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串联起来。

为什么我从不去隔壁那家串门？为什么那家的女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为什么村里总有老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巨大的震惊和迷茫过后，

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过早降临的伤感和超越年龄的理解。我并没有哭闹，没有质问，

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从那天起，我幼小的心灵里筑起了一道墙，

再也没有从亲生父母家门口走过，总是远远地、绕着路躲开。而他们，

似乎也彻底遗忘了我这个"多余的"、"送出去的"女儿，因为在我四岁那年，

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宝贝金疙瘩儿子，所有的爱和关注都倾注在了那个儿子身上。

二姐虽然挨了打，却也阴差阳错地为自己争取到了读书的机会。大妈叹着气，

看着两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女儿，最终艰难地决定让我和二姐一起上了学。

她对着依旧撅着嘴的二姐说："别怨你爸，家里困难……让萍萍去，

是因为……因为她上次测验比你多考了一分！就一分！让她先去试试！"这个理由，

当时单纯的二姐信了，懵懂的我也信了。直到很多年后，我都工作了，和大妈聊起往事，

她才红着眼告诉我说，那只是她一个善良又无奈的借口。她始终觉得我比别的孩子更可怜，

无依无靠，想方设法地偏袒我、保护我，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

来平息家庭内部可能出现的怨怼，给二姐一个看似"公平"的、能让她暂时接受的交代。

三从那时起，我就深深地知道，我能继续读书，是两个姐姐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大姐早早辍学回家帮忙做家务、挣工分，二姐虽然也上了学，

但家里有限的资源明显在向我倾斜。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我稚嫩的肩上，同时也转化成了无穷的、催促我前进的动力。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将来拼命工作，好好报答大伯大妈的养育之恩，

也报答姐姐们的成全之情。也许是老天爷也可怜我，

眷顾着这个虽然艰难却充满温情与善意的家。大伯那次去外地给人做家具，

上山买便宜木料时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伤得很重，肋骨断了好几根，腿也骨折了，

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家里不仅断了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欠下了一屁股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