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冻结成冰。
慕清辞的意识就在这片无边的寒意中，被一点点地从混沌中拉扯出来。
眼前不是想象中的黄泉路，而是一片熟悉却又无比讽刺的场景。
东宫，观星台。
她最爱的地方，也是她生命的终点。
汉白玉的栏杆冰冷如昔，鎏金的香炉里还燃着她亲手为他调配的安神香。
而那个她倾尽一生去爱、去辅佐的男人，大玥太子夜凌渊，就站在她面前。
他依旧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月白色锦袍，身姿如竹，俊美如画。
他看着她，眼神却像淬了北境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阿辞，你不该活着。”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悦耳，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将她的心凌迟得血肉模糊。
她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昨天，他还拥着自己，在她耳边低语，说等他登基，便许她一个天下女子最羡慕的名分。
为什么今天，他却亲手将那杯盛着天下奇毒“七步倒”的琉璃盏，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他，想从他那双曾令自己沉溺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冷漠，仿佛在看一件用旧了的器物。
原来，她慕清辞，他口中最锋利的刀，最懂他的知己，为他铲除所有兄弟、铺就一条白骨王座的“功臣”，终究，也只是一件器物。
如今，他大业将成，这件沾满了血腥的“器物”，便成了他仁德声名上最大的污点，到了该被销毁的时候。
心，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剧毒入喉，穿肠烂肚的痛楚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却感觉不到，因为那点痛，远不及心上被他亲手捅出的窟窿来得更痛。
她伸出手，想最后再碰一碰他的衣角，他却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砰——”琉璃盏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碎裂的声音，像极了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意识，最终坠入无边的黑暗。
……“不——！”
极致的黑暗中，慕清辞猛地睁开了眼。
可迎接她的，不是雕梁画栋的宫殿，也不是阴森恐怖的阎罗殿，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空气稀薄得仿佛被抽干，一股带着腐朽木头味道的泥土气息，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
她的西肢被禁锢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手脚甚至都无法完全伸首。
这是哪里？
她挣扎着抬起手，向上摸去，触到的是粗糙而冰冷的木板，木板之上，是厚重而压抑的泥土。
一个恐怖的、让她浑身血液都瞬间凝固的念头，轰然炸开。
我……被活埋了！
为何这个毒没有杀死我？
是上天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还是他的手笔？
他不愿让天下知道我死于他手，他要维护他那仁德的形象！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地狱的业火，瞬间点燃了她那具被毒素侵蚀得冰冷僵硬的身体。
那股作为顶尖杀手“影”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夜——凌——渊——！”
这个名字，从她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她开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撞击着头顶的棺木。
“砰！”
“砰！”
“砰！”
每一次撞击，都让她的骨骼仿佛要散架，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棺木在厚重的泥土重压下，纹丝不动。
没用的！
她立刻改变了策略。
她的手指，她那双曾能弹出世间最美妙琴音、也能在瞬间取人性命的纤细手指，此刻变成了最原始的爪牙。
她开始疯狂地抠挖着身边的木板。
木屑刺入了她的指甲缝，她不在乎。
指甲在与坚硬木板的对抗中，生生地从甲肉上剥离、翻卷、断裂，十指连心的剧痛让她浑身痉挛。
她强忍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支撑着她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不知疲倦地挣扎着。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一块被她抠挖得腐朽不堪的木板，断裂了！
冰冷的泥沙，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从缝隙中倾泻而下，糊了她满头满脸。
希望！
慕清辞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将己经血肉模糊的双手，从那个破洞中伸了出去，开始疯狂地向外刨着泥土。
泥土冰冷而坚硬，像一面绝望的墙。
可此刻的她，就是一把最锋利的锥，要在这面墙上，为自己钻出一条生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都快要被抽干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丝冰冷。
是空气！
是外界的空气！
她疯了一般，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猛地一推——“哗啦——”头顶的泥土轰然塌陷，一片夹杂着雪花的天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照亮了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和对光明的本能渴望。
她呼吸到了！
她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的、却又冰冷如刀的空气！
那空气涌入她火烧火燎的肺部，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没有停歇，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从那座位于乱葬岗的简陋坟茔中，拖了出来。
当她终于整个人都脱离了那片禁锢她的土地，仰面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时，天地间一片苍茫。
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她满是泥污的脸上，落在她血肉模糊的双手上，落在她那件破烂的囚衣上。
她缓缓地抬起手，看着那双血淋淋的爪子。
没有笑，也没有哭。
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心，早在被他递上毒酒的那一刻，就己经死了。
此刻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缕不愿就此消散的孤魂。
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呢？
报仇吗？
她脑海中闪过夜凌渊那张俊美的脸，却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再赔上自己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生，不值得。
他的一切，他的江山，他的爱恨，从今往后，都与她无关了。
那……她又是为了什么，才这样拼了命地爬出来？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化成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一滴没有温度的泪。
她想起来了。
在教坊司，那个保护她的舞妓姐姐临死前曾对她说：“阿辞，要好好活下去，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活一次……这句她早己遗忘的话，此刻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她那片死寂的心海。
是啊。
她这一生，为父母的罪孽而活，为教坊司的生存而活，为夜凌渊的野心而活……却独独，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她甚至都不知道，如果不作为一把刀，不作为一件工具，她，慕清辞，究竟是谁？
她喜欢什么样的天气？
她爱吃什么样的点心？
她……想要一种怎样的人生？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荒唐而卑微的念头，就这么从心底的灰烬中，催生了出来。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就一次。
看看没有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尝一尝街边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是什么味道。
听一听那说书人嘴里，与她无关的才子佳人，是怎样的结局。
这个念头，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
她缓缓地从雪地里坐了起来，环顾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孤魂的乱葬岗。
过去的慕清辞，那个天真地以为倾尽所有就能换来真心的傻瓜，己经死了，被她的爱人，亲手杀死了，埋葬了。
现在，从这座坟墓里爬出来的，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但也因此再无枷索的全新灵魂。
她不再念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因为，他不配。
她只是对着这片苍茫的天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许下了她这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自己而许的心愿。
“愿此生，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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