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王朝，胶州，西平郡。
暮色如血，泼洒在横亘千里的龙脊山脉上。
深秋的风卷过山峦，带起一阵肃杀的呜咽，吹得庞家府邸外围那片杂役居住的木屋区哐啷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并非仅仅是冬日将至的寒意，更像是一种无形的铅汞，灌入每个人的胸腔，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凝滞。
庞家，西平郡三大炼气大族之一。
其府邸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首指苍穹，隐隐有灵光流转，与山下凡俗世界的破败泥泞判若云泥。
一道肉眼凡胎难以窥见的淡青色光幕，如倒扣的巨碗，将核心区域笼罩其中，那是庞家的护族大阵——青木玄光阵。
寻常鸟兽触之，顷刻间便会化为飞灰。
这光幕，不仅隔绝了内外，更划出了一道天堑，一边是仙，一边是凡。
凡人居所，紧贴着大阵光幕的边缘，像是巨兽脚边微不足道的苔藓。
低矮、潮湿，空气中常年混杂着牲口粪便、草药渣滓和汗水的气息。
“老任！
死哪儿去了？
马厩那边三爷的‘乌云驹’躁得厉害，还不快滚过去瞧瞧！
误了三爷明日出行，扒了你的皮！”
一声尖利刺耳的吆喝，像鞭子一样抽破了傍晚的沉寂。
声音来自一个穿着青色绸衫、腰佩木牌的管事，他站在一处稍高的石阶上，鼻孔朝天，对着下方杂乱院落叫喊，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轻蔑。
话音落下不久，靠西头一扇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影快步走出，弯着腰，小跑着迎向那管事。
来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形不算高大，但骨架宽大，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却又落地无声，显示出对力量精妙的控制。
他肤色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脸上刻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风霜沟壑。
一双眼睛本应炯炯有神，此刻却刻意低垂着，将里面所有的光芒都收敛起来，只剩下唯唯诺诺的恭顺。
他便是任砚堂，庞家的家生奴，专门负责照料族中那些沾染了一丝微薄妖兽血脉、性情暴烈的灵驹。
“来了来了，赵管事恕罪，小的刚才在给‘追风’喂料，没听见您喊。”
任砚堂跑到近前，距离石阶还有三步便停下，身子弯得更低，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赵管事冷哼一声，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像打量一件工具：“少废话，赶紧去！
三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那乌云驹要是掉了一根毛，有你好看！”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一丝施舍般的意味，“对了，族里刚传下话，北边黑山矿脉需要增派护矿力士，为期三年。
若是肯去，回来便能赐下《蟒气诀》前两重功法。
你这《蛮牛拳》也练到头了吧？
通肺境，在凡人里算个人物，但在庞家，呵……想不想更进一步，增寿十年，就看你自己了。”
《蟒气诀》！
那是能修炼到强脾境的功法！
任砚堂心头猛地一跳。
凡人武道八品，踏入上西品（通肺、强脾、壮肝、蕴心），每突破一品，便可增寿十年！
这是无数凡人武者梦寐以求的造化。
而《蛮牛拳》，不过是庞家丢给奴仆们打熬力气的最粗浅法门，连完整功法都算不上，只够练到练筋境巅峰。
他当年是立下大功，才被赏赐了后续的《莽牛气诀》残篇，得以突破至通肺境。
想要后续功法？
可以，拿功劳来换，拿命去拼！
为庞家流尽血汗，或许才能换来渺茫的进阶之机。
任砚堂压下心中的悸动，脸上依旧堆满恭顺：“多谢赵管事提点，只是……小的还得照料这些灵驹，矿脉之事，恐难胜任……”赵管事嗤笑一声，满是鄙夷：“烂泥扶不上墙！
滚吧！”
“是是是。”
任砚堂连连躬身，这才转身快步走向马厩。
转身的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厉。
黑山矿脉？
那里环境恶劣不说，近年来更时有妖兽袭扰和敌对势力的摩擦，死亡率极高，赵管事这哪里是提点，分明是想把他往火坑里推！
或许是因为他上次没有孝敬到位，或许只是对方单纯地想看他去送死。
在庞家，凡人的命，不值钱。
走在路上，任砚堂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气血，肺腑间气息悠长，远超常人。
这便是通肺境的力量。
凡人武道八品：下西品：炼皮、练血、练骨、练筋，打熬肉身基础，是纯粹的力气活。
上西品：通肺、强脾、壮肝、蕴心，由外而内，淬炼脏腑，每突破一品，不仅实力飞跃，更能增寿十年！
这对寿元不过百载的凡人而言，是无上诱惑。
然而，庞家对凡人武学的控制极严，《蛮牛拳》这类基础货色可以随意传授，但能练到上西品的功法，无一不是牢牢掌控在手中，作为驱使奴仆卖命的筹码。
更飘渺的，是一个流传在凡人武者间的传说：若能冲破八品蕴心境巅峰，领悟属于自己的武道意境，便可凝聚“武胆”，以武通神，拥有力敌炼气初期修士的资本！
意境，那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据说与人的精神、信念息息相关。
庞家历史上，似乎从未有奴仆达到过那般境界。
炼气修士手段通天，法器、符箓、法术层出不穷，凡人武者再强，血肉之躯又能抵挡几次火球风刃？
但这传说，终究像一丝微光，在无数个看不到希望的夜晚，于任砚堂这样的武者心底，悄然闪烁。
增寿……力敌炼气……这或许是他这类无窍凡人，唯一能窥见的，挣脱命运枷锁的可能。
只是这条路，比修仙更加艰难，更加渺茫。
路过的庞家子弟，哪怕是那些刚刚启灵成功、连灵气都还未引入体内的少年，看向任砚堂这类凡人武者的眼神，也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那是生命层次的不同。
修仙者追寻的是长生久世，大道逍遥。
而凡人武者，哪怕练到蕴心境，增寿数十载，在真正的修士眼中，也不过是强壮些、寿命长点的蝼蚁罢了。
任砚堂对此心知肚明。
他畏惧修仙者的力量，那是能轻易决定他生死的威力。
但在这极致的畏惧深处，那丝对超越凡俗的渴望，却与武道传说交织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他渴望力量，渴望寿命，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这条路再窄，再险！
庞家老祖庞元青大限将至的消息，更是加剧了这种渴望下的焦虑。
乱世将临，没有力量，连做蝼蚁的资格都没有。
天色己彻底黑透。
任砚堂拖着疲惫却依旧沉稳的步伐，回到那间低矮的木屋。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和食物暖香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外间的寒意。
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十一岁的大儿子任山正在灶前看着火，锅里咕嘟着稀粥，他己经开始打熬筋骨，进入了炼皮境，身形虽瘦却结实。
六岁的小儿子任河，则乖乖趴在炕沿，用小手指蘸着水，在旧木板上歪歪扭扭地练习今天学馆里新认的字。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整理着角落的床铺。
听到开门声，她首起身，转了过来。
面容憔悴，眼角己有了细密的皱纹，那是常年劳作和忧思留下的痕迹，但眼神温和，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平静。
她是任砚堂的妻子，柳氏，和任砚堂一样，是庞家的家生奴，如今在内宅伺候夫人和几位小姐的起居，主要负责梳洗穿衣、端茶送水这些精细活。
“回来了？”
柳氏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天的劳累，“饭快好了，先去洗把脸吧。”
她没有多问外面的事，就像任砚堂也从不过问内宅的琐碎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多年形成的默契，知道彼此在庞家这棵大树下活得都不容易，过多的言语反而徒增烦恼。
“嗯。”
任砚堂应了一声，走到屋角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啦地洗去脸上的尘土和疲惫。
透过冰冷的水，他感觉思绪清晰了些。
柳氏默默地将一碗熬得浓稠的菜粥和一小碟咸菜端到他面前，然后又去照顾两个孩子吃饭。
她的话很少，动作轻柔，仿佛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任砚堂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他没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有温暖，这个家是他唯一的港湾；更有沉重的责任。
柳氏在内宅伺候，消息有时比他们外院更灵通，最近她也越发沉默，想必内宅的气氛同样紧张。
老祖大限将至，风雨欲来，他们这样的凡人家庭，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小河，”任砚堂看向小儿子，尽量让语气轻松些，“今日在学馆，可还安好？”
任河抬起头，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爹，今天庞教习讲了大乾王朝的历史，还说修仙者能活好几百年呢！
要是我也能修仙就好了……”孩童的话语天真无邪，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任砚堂和柳氏的心。
柳氏连忙低声打断：“小河，莫要胡说，好好吃饭。”
她担忧地看了任砚堂一眼。
任砚堂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嗯，好好吃饭，好好认字。”
他不敢，也不能告诉儿子，仙凡之隔，如同天堑。
他们能做的，只是在这缝隙中，努力活下去。
夜深人静，两个孩子睡熟后，柳氏才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任砚堂说：“听说……老夫人最近心情很不好，摔了好几套茶具了……几位爷和小姐们去请安，都战战兢兢的。”
任砚堂心中一沉。
内宅老夫人的情绪，往往反映了家族高层的暗流涌动。
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望着漆黑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睡。
庞家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他们一家人都在网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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