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儿第一次见到麦子弯腰,是在他六岁那年的夏天。
爹牵着他的手,站在自家两亩薄田埂上,金黄的麦浪卷过脚踝,带着太阳晒透的暖香。
爹说,阿巴儿,等收了这季麦,就给你扯块蓝布,做件新衣裳。
阿巴儿把这句话嚼在嘴里,像含着颗糖,连夜里做梦,都能梦见蓝布衣裳裹着身子,在麦地里跑。
可没等麦子割完,天就变了脸。
连着半个月的暴雨,把田埂冲得稀烂,刚熟的麦子泡在泥水里,发了霉,胀得像泡软的棉絮。
爹背着筐,在泥地里趟来趟去,想捡些还能凑活的麦穗,筐底却只积了半筐烂泥。
娘坐在门槛上,望着烂掉的麦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灰。
阿巴儿不知道该说啥,只敢蹲在娘身边,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娘冰凉的手心里。
那年冬天,村里饿死了三个人。
阿巴儿家靠着秋天挖的野菜,掺着少量杂粮,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勉强撑了过来。
开春的时候,爹把家里唯一的老黄牛牵到了镇上,换了半袋种子和一把新镰刀。
阿巴儿追在爹身后,看着老黄牛被人牵走,牛尾巴甩了甩,像是在跟他告别,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阿巴儿,等秋收了,咱再把牛赎回来。
阿巴儿点点头,把眼泪抹在袖子上,心里又开始盼着秋收。
这年的庄稼长得格外好,绿油油的禾苗没过脚踝,风一吹,晃得人眼晕。
阿巴儿每天放学,都要跑到田埂上,数着稻穗上的颗粒,盼着它们快点变黄。
可就在稻穗快要成熟的时候,村里来了群兵。
他们穿着灰布军装,扛着枪,挨家挨户地要粮食,要壮丁。
爹把家里仅存的两袋杂粮交出去,还是被两个兵架着胳膊,往村外走。
娘扑上去拦,被兵推搡着摔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
阿巴儿冲上去,抱住爹的腿,喊,爹,你别走,别走啊!
爹蹲下来,把阿巴儿的脸搂在怀里,声音发颤,阿巴儿,好好照顾你娘,等爹回来。
阿巴儿只觉得怀里的衣服,被爹的眼泪打湿,凉得像冰。
爹走后,娘的身子就垮了。
她总是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路,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眼睛空得像没有底的井。
阿巴儿学着做饭,学着喂鸡,学着给娘熬药。
药是镇上郎中开的,很贵,阿巴儿把爹留下的那把新镰刀,偷偷拿到镇上,换了几包草药。
可娘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重。
那天夜里,娘拉着阿巴儿的手,说,阿巴儿,娘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等你爹回来。
阿巴儿攥着娘的手,喊着娘,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
第二天早上,阿巴儿发现娘的手凉了,身体也硬了。
他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找了块破布,把娘裹好,挖了个坑,埋在自家田埂边,旁边就是那片还没收割的稻子。
村里的人可怜他,有时候会送些吃的过来,阿巴儿也不推辞,接过之后,总会给人家鞠个躬。
他一个人收割完了稻子,把粮食存起来,每天只吃一小碗,他怕吃完了,等爹回来的时候,没东西给爹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巴儿从瘦小子长成了半大的少年,田埂边娘的坟上,己经长满了青草。
他还是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路上望,盼着能看见爹的身影,可每次都只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有一天,镇上过来个商人,说要雇人去城里干活,管吃管住,还能给工钱。
阿巴儿想,去城里或许能打听爹的消息,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商人走了。
城里很大,房子很高,路上的马车跑得飞快,阿巴儿看得眼睛都首了。
他被安排在一家粮行里干活,每天扛粮食,扫院子,虽然累,但是能吃饱饭,他己经很满足了。
粮行的掌柜是个和善的人,知道阿巴儿的身世后,有时候会多给他两个铜板,让他攒着。
阿巴儿把铜板小心地包在布包里,藏在枕头底下,他想,等攒够了钱,就去找爹。
可没等他攒够钱,城里就乱了。
到处都是兵,枪声时不时响起,粮行也关了门,掌柜带着家人逃去了南方,阿巴儿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他跟着逃难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饿了就捡人家扔掉的菜叶,渴了就喝路边的河水。
有一次,他染上了风寒,烧得迷迷糊糊,倒在路边,以为自己要死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庙里,旁边坐着个老婆婆,正给他喂草药汤。
老婆婆说,她叫王婆婆,也是逃难的,儿子在打仗的时候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
阿巴儿给王婆婆磕了个头,说,婆婆,我以后跟着你,给你养老。
王婆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他们俩相依为命,白天一起去挖野菜,捡柴火,晚上就住在破庙里,王婆婆给阿巴儿讲她儿子的事,阿巴儿给王婆婆讲家里的麦子,讲爹和娘。
日子虽然苦,但是有个人作伴,阿巴儿觉得心里暖和了不少。
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
冬天来了,雪下得很大,野菜挖不到了,柴火也不好捡。
王婆婆的身子本来就弱,经不起冻,很快就病倒了。
阿巴儿把自己仅有的一件厚衣服给王婆婆盖上,出去西处找人借钱,可逃难的人都自身难保,谁也没多余的钱给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婆婆的身子越来越弱,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婆婆走的那天,雪还在下,阿巴儿把她埋在破庙后面的山坡上,坟前插了根树枝,算是墓碑。
他坐在坟前,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一层,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雪停了之后,阿巴儿决定回家。
他想,不管爹回没回来,他都要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子,回到娘的坟边。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饿了就啃树皮,渴了就嚼雪,鞋子磨破了,就光着脚走,脚底磨出了血泡,他也不吭声。
走了三个多月,他终于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
村子里很安静,很多房子都塌了,院子里长满了野草,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
他走到自家门口,发现房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结了蜘蛛网。
他走进里屋,看到爹当年坐过的椅子还在,娘缝衣服的针线筐也在,只是上面落满了灰。
他把屋子打扫干净,又去田埂边看娘的坟,坟上的草己经长得很高了,他蹲下来,把草拔掉,又培了些新土。
从那以后,阿巴儿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他把家里的田重新翻了一遍,种上了麦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爹当年一样。
有时候,村里会回来几个逃难的人,阿巴儿会把自己种的粮食分些给他们,听他们讲外面的事,打听爹的消息,可每次都没有结果。
有一年夏天,麦子长得特别好,金黄的麦浪比爹当年种的还要壮。
阿巴儿收割完麦子,把粮食装在袋子里,放在屋里,他想,爹要是回来,看到这么多麦子,一定会很高兴。
那天晚上,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听到村口传来了脚步声。
他心里一动,跑出去看,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头发胡子都白了,衣服破破烂烂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阿巴儿的心跳得飞快,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仔细看着老人的脸。
老人也看着他,突然,老人的身子晃了晃,嘴唇哆嗦着,说,阿巴儿?
你是阿巴儿?
阿巴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扑上去,抱住老人,喊,爹,是我,我是阿巴儿!
爹的身子很轻,骨头硌得阿巴儿生疼,他能感觉到爹的肩膀在发抖。
原来,爹当年被抓去当兵,在战场上受了伤,一条腿废了,后来部队打散了,他就一路乞讨着回来,走了整整五年。
阿巴儿把爹扶进屋里,给爹端来热水,又端来刚煮好的麦子粥。
爹喝着粥,眼泪掉在碗里,说,阿巴儿,苦了你了,你娘呢?
阿巴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带着爹去田埂边,指着娘的坟,说,娘在这里,她等了你很多年,没等到你回来。
爹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老泪纵横,说,娃他娘,我回来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巴儿。
从那以后,阿巴儿和爹就一起生活。
阿巴儿种庄稼,爹就在家喂鸡,收拾院子,虽然爹的腿不好,但是能帮衬着,阿巴儿就觉得很满足。
他们的日子还是很苦,但是有爹在身边,阿巴儿觉得心里踏实。
爹经常坐在门槛上,给阿巴儿讲他在外面的经历,讲战场上的危险,讲他怎么一步步走回来。
阿巴儿就坐在旁边听,有时候会问,爹,你当时有没有想过,再也回不来了?
爹就摸了摸他的头,说,想过,但是一想到你和你娘还在等我,我就咬牙坚持下来了,我知道,我得活着回来,看看你们。
阿巴儿点点头,他想起了娘,想起了王婆婆,想起了那些在逃难路上死去的人,他觉得,能活着,真好。
又过了几年,阿巴儿娶了邻村的姑娘秀儿。
秀儿是个勤快的姑娘,不嫌弃阿巴儿家穷,也不嫌弃爹的腿不好,每天跟着阿巴儿下地干活,回家给爹端茶倒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第二年,秀儿给阿巴儿生了个儿子,阿巴儿给儿子取名叫“盼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着,盼着好日子能来。
盼生很聪明,三岁就能跟着阿巴儿去田埂上,认麦子,认稻子。
爹看着盼生,笑得合不拢嘴,经常把盼生抱在怀里,给盼生讲阿巴儿小时候的事,讲他当年打仗的事。
阿巴儿看着爹,看着秀儿,看着盼生,觉得自己这辈子,虽然苦,但是值了。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爹的身体就不行了。
常年的劳累和战争留下的旧伤,让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了。
阿巴儿和秀儿轮流照顾爹,喂饭,擦身,熬药,可爹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弱。
弥留之际,爹拉着阿巴儿的手,说,阿巴儿,爹这辈子,没给你啥好日子,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再苦再难,都要好好活着,把盼生养大,看着他成家立业。
阿巴儿攥着爹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说,爹,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活着,会把盼生养大。
爹笑了笑,闭上眼睛,手慢慢垂了下去。
阿巴儿把爹埋在娘的坟旁边,两座坟挨在一起,像是他们生前一样,相互作伴。
秀儿抱着盼生,站在阿巴儿身边,说,阿巴儿,别太难过,爹走得安详,他知道我们会好好活着。
阿巴儿点点头,擦干眼泪,他知道,他不能倒下,他还有秀儿,还有盼生,他得好好活着,撑起这个家。
日子还在继续,阿巴儿还是每天下地干活,秀儿在家照顾盼生,打理家务。
盼生渐渐长大,也开始跟着阿巴儿去田里干活,他很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从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有一年,村里来了工作队,说要分田地,搞生产,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阿巴儿分到了五亩好地,他把地打理得很好,每年的收成都是村里最好的。
盼生也考上了镇上的学堂,阿巴儿把家里仅存的积蓄拿出来,供盼生读书。
盼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首很好,后来还考上了县里的中学,成了村里第一个中学生。
送盼生去县里上学那天,阿巴儿特意穿上了当年爹给他扯布做的蓝布衣裳,虽然衣服己经有些旧了,但是他觉得很体面。
盼生走的时候,拉着阿巴儿的手,说,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回来,让你和娘过上好日子。
阿巴儿笑着点点头,看着盼生的身影消失在村口,他想起了当年爹送他去城里的场景,眼眶又有些湿润。
后来,盼生考上了大学,去了更远的城市,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还把阿巴儿和秀儿接到了城里住。
城里的房子很高,很亮,有电灯,有自来水,阿巴儿和秀儿一开始很不习惯,后来慢慢也适应了。
盼生经常带着他们去公园,去商场,给他们买新衣服,好吃的。
阿巴儿看着盼生,看着秀儿,觉得这辈子的苦,都值了。
有时候,他会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想起当年家里的两亩薄田,想起爹,想起娘,想起王婆婆,想起那些在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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