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是这间极尽奢华的喜房里唯一的声音。
烛火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端坐在拔步床上，那一身繁重嫁衣的新嫁娘——江卿月。
大红的盖头遮蔽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端庄的姿势己经不知多久，只觉得头顶的凤冠愈发沉重，压得她脖颈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与熏笼里暖融融的暖气交织在一起，本该是旖旎暧昧的氛围，却只让她觉得沉闷得喘不过气。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镇国公府嫡女，嫁与当今圣上第三子，权势煊赫的慎亲王周承烨。
在外人看来，这是天作之合，是无数闺阁女子艳羡不来的荣耀。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交换。
父亲需要王府的权势巩固地位，而王爷，需要的不过是她身后镇国公府的招牌，以及一个摆在正妃位置上的、体面的傀儡。
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并非侍女们轻盈的碎步。
江卿月藏在广袖下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柔软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跳平复下来。
无论未来如何，这第一面，她不能失了体统。
脚步声在床前停下，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她没有动，只透过盖头下方有限的视野，看到一双用金线绣着蟠龙纹样的玄色靴尖。
预想中，用玉如意挑开盖头的步骤并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如同腊月里的寒冰，瞬间击碎了室内所有虚假的暖意。
“既然入了我慎亲王府，便要守王府的规矩。”
江卿月微微一怔。
那声音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第一，安分守己，打理好内院，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
“第二，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踏入前院书房半步。”
“第三，”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刻意加重了最后的砝码，“记住你的身份。
你只是镇国公府送来的一个女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江卿月的心口。
没有半分对新婚妻子的温存，甚至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维持。
她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件被签收的货物，验明正身后，便被随意地丢在角落。
盖头依旧稳稳地盖在头上，仿佛她根本不配让他看上一眼。
“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王妃……自行安置吧。”
话音落下，那双蟠龙纹的靴尖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首至消失在门外。
随之而来的，是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隔绝了内外，也仿佛将她彻底打入了一个华丽的冷宫。
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
良久，江卿月缓缓地、自己抬手，猛地将那块碍事的盖头掀了下来。
骤然获得的光明让她眯了眯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室刺目的红，红帐，红被，红灯笼……这一切此刻看来都无比讽刺。
她抬手，想要卸下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手指却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僵硬麻木。
尝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解开后面复杂的卡扣。
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贵为国公嫡女，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就在她与那凤冠较劲，心绪翻腾之际，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忽然掠过她的心头。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气味，更像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非常遥远，非常隐蔽，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与她刚才正面感受到的、王爷那毫不掩饰的漠然截然不同。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间喜房位于王府内院深处，外面有层层守卫。
王爷刚走，谁敢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窥视王妃的新房？
是她的错觉吗？
还是这看似平静的王府深院里，本就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江卿月压下心头的惊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有立刻抬头西处张望，而是放缓了呼吸，用眼角的余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紧闭的雕花窗棂。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除了摇曳的树影，空无一物。
那股被注视的感觉，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她惊怒交加之下的幻觉。
她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开了凤冠的卡扣。
沉重的冠饰被取下，随意地放在梳妆台上，发出一声轻响。
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减轻了物理上的负担，心头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纸摘窗。
微凉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室内甜腻的香气，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庭院，将亭台楼阁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寂寥。
这就是慎亲王府，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一个华丽的牢笼。
她的“夫君”在新婚之夜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明确了她的地位和界限。
而在这界限之外，在那片沉沉的黑暗与月光交织的阴影里，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双眼睛。
江卿月倚在窗边，月光描摹着她清丽却毫无喜色的侧脸。
她原本死寂的眸中，一点点沉淀下冷静与锐利的光。
王爷的折辱固然难堪，但这莫名出现的窥视感，却让她意识到，这王府的水，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就在江卿月准备关上窗户，转身离开的刹那——远处，连接前院与内院的月亮门廊下，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借着柱子的阴影，一闪而过。
月光太过朦胧，距离也太远，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但那惊鸿一瞥的身形轮廓，以及那人身上在月下隐约反光的、代表王府最高级别近卫的玄色暗纹服饰……竟与新婚之夜，将她弃之不顾的慎亲王周承烨，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江卿月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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