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腿、闷油瓶与要命的歪脖子树---陆小叽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出门前没多顺他爹两个炊饼。
九霄界的太阳毒得能把人晒成肉干,他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拖在滚烫的土路上,嗓子眼儿里往外冒烟。
怀里那本皱巴巴、封皮上鬼画符般写着《九天十地唯我独尊神功秘录》的破册子,此刻硌得他肋骨生疼,半点仙气儿没沾上,倒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问道山…问道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听着挺近,走起来要人命啊!
哪个缺德玩意儿画的破地图,把山画得跟个包子似的近…”他嘟嘟囔囔,把能想到的神仙妖怪连带画地图的祖宗十八代都亲切问候了一遍。
脚下一个趔趄,陆小叽重心不稳,“哎哟”一声朝前扑去,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入手处却不是预想中的坚硬土地,而是一团软中带硬、油腻腻、还带着点温热的东西。
“谁他妈…!”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在他身下响起。
陆小叽低头一看,魂儿差点吓飞。
他整个人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扑在一个躺在路边树荫下打盹的老乞丐身上!
更要命的是,他那双赶路赶得满是泥灰的手,正死死按在对方怀里一个啃得只剩骨头架子的…鸡腿上!
油腻的汁水糊了他一手。
老乞丐蓬头垢面,脸上沟壑纵横,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正从惺忪睡意中缓缓聚焦,带着点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盯着趴在自己身上的陆小叽。
“对…对不住!
老丈!
真对不住!”
陆小叽触电般弹起来,慌忙在身上蹭着手上的油渍,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天太热,眼花了,没瞧见您老在这儿纳福…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走路不长眼的一般见识!
我给您赔不是了!”
他一边作揖,一边飞快地偷瞄那老乞丐的反应,生怕对方跳起来跟他拼命或者讹上他——他兜里那几个铜板,还不够买只整鸡的。
出乎意料,老乞丐只是慢悠悠地坐起身,浑浊的眼睛在陆小叽那张沾了灰、带着点痞气又难掩慌张的年轻脸庞上转了一圈,又瞥了眼他怀里露出一角的破烂“神功秘籍”,嘴角竟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嘿嘿…”老乞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非但没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把手里那根光溜溜、还沾着点肉丝的鸡腿骨,朝着陆小叽怀里随意一丢。
“拿着,小子。”
陆小叽下意识接住那根油乎乎的骨头,一脸懵:“啊?
这…这您老留着啃?”
“啃个屁!”
老乞丐笑骂一声,拍了拍沾满尘土和草屑的破衣烂衫,慢悠悠站起来,“你踩中了老叫花的机缘,也踩中了麻烦。
喏,”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朝着东方随意一点,“往东,走上十里地,瞅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有你想要的‘开始’。”
说完,也不等陆小叽反应,老乞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无聊的梦呓,摇摇晃晃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溜达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俚曲,转眼就消失在路边的乱草里。
陆小叽捏着那根油腻的鸡腿骨,站在原地,被太阳晒得有点发晕。
踩中机缘?
踩中麻烦?
歪脖子老槐树?
开始?
“老疯子吧?”
他嘀咕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鸡骨头。
饥饿感在胃里翻腾,那点残留的肉香更是勾魂摄魄。
“管他呢!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他心一横,对着骨头就狠狠啃了下去,把仅存的那点肉丝和软骨嚼得嘎嘣作响,油光蹭得满嘴都是,总算稍稍安抚了一下造反的五脏庙。
啃完骨头,他随手把光杆司令一扔,抹了把嘴上的油,望着老乞丐指的方向。
十里地…歪脖子树…“行!
小爷倒要看看,是什么‘开始’等着我!
总不会比这破路更糟!”
他给自己打了打气,拖着疲惫的身体,骂骂咧咧地再次上路,嘴里依旧没闲着,从太阳太毒骂到路太长,从鸡腿肉太少骂到那老乞丐故弄玄虚,仿佛要把这十里路的怨气都用唾沫星子铺满。
日头西斜,把陆小叽的影子拉得老长。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条被烤干的咸鱼时,前方路旁,一棵形态奇古、虬枝盘结的老槐树终于映入眼帘。
它的大部分枝干都倔强地指向天空,偏偏有一根粗壮的主干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歪歪扭扭地伸向路中央,活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戳在地上。
“就是它了!”
陆小叽精神一振,连滚带爬地冲向树荫。
凉爽的树荫罩下来,他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声,靠着粗糙的树干就想往下瘫。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树下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少年,背靠着老槐树另一侧的主干,安静地坐着。
夕阳的余晖穿过歪斜的枝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看到一片沉静的、近乎凝固的专注。
他手里拿着一块素色的旧布,正极其细致、缓慢地擦拭着一柄横放在膝上的古朴长剑。
剑身线条流畅,颜色暗沉,并无璀璨锋芒,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收敛到极致的寒意,让刚跑出一身汗的陆小叽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空气仿佛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安静凝滞了几分。
只有布帛与剑身极其轻微的摩擦声,沙…沙…陆小叽那股子自来熟和憋了一路的碎嘴子劲儿瞬间又上来了。
他拍拍屁股上的土,两步就凑了过去,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友善(实则痞里痞气)的笑容:“嘿!
兄弟!
真巧啊!
你也在这儿歇脚?
这破天,赶路能晒掉人一层皮!
我叫陆小叽,你呢?
打哪儿来啊?
也是去问道山碰运气的?”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唾沫星子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
青衫少年擦拭长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陆小叽和他聒噪的声音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陆小叽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无视过,尤其是在他“热情洋溢”的搭讪之后!
一股子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喂!
跟你说话呢!”
陆小叽提高了音量,叉着腰站到少年正前方,试图挡住他的视线,“装什么深沉啊?
长得帅了不起?
这荒郊野岭的,就咱俩,搭个伴儿怎么了?
我陆小叽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当头!
看你孤零零一个人,好心跟你搭个伙,你这态度……”他越说越起劲,手指都快戳到对方鼻子尖了,唾沫星子更是首接溅到了那柄古朴的长剑剑脊上。
“让让。”
两个字。
冰冷,平淡,毫无波澜。
像两颗冻硬的石子,突兀地砸断了陆小叽滔滔不绝的声讨。
青衫少年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
陆小叽所有未出口的抱怨瞬间被冻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轮廓清晰,眼瞳深邃如寒潭古井。
可里面没有一丝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郁,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警惕,仿佛一只蛰伏在暗影中的孤狼。
被这双眼睛盯着,陆小叽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所有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在那里!”
一声粗粝凶悍的暴喝如同炸雷,陡然从道路东侧传来!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七八条凶神恶煞的大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夕阳的余晖中猛扑出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疤,眼神凶狠,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在暮色中反射着慑人的寒光。
为首一人,脸上一条蜈蚣似的刀疤横贯左眼,独眼死死锁定歪脖子树下的青衫少年,厉声咆哮:“沈不言!
沈家余孽!
看你还往哪里逃!
交出东西,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几把钢刀己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劈头盖脸地朝着青衫少年——沈不言——砍去!
刀光如网,瞬间封锁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凶狠绝伦,分明是要将他立毙当场!
陆小叽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追兵!
杀人!
沈不言?
沈家余孽?
什么东西?
他眼睁睁看着那数道致命的刀光落下,距离沈不言的头颅和身体只有咫尺之遥!
他甚至能看清刀疤脸独眼中那残忍嗜血的兴奋光芒!
“喂喂喂——!!!”
陆小叽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发出一声变调的、毫无意义的尖叫,“打架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
吓死小爷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身体的本能完全压倒了思考,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离这些煞星越远越好!
他怪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抱头就朝着远离战团的方向没命地鼠窜,动作毫无章法,完全是慌不择路。
什么英雄梦,什么问道山,全他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现在只想活命!
就在他像无头苍蝇般乱窜,一脚深一脚浅地绕过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时——“哎哟!”
脚下猛地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狠狠绊了一下!
陆小叽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张牙舞爪地向前扑倒。
而在他扑倒的瞬间,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好死不死地,正好勾在了一个紧跟着刀疤脸冲过来、挥刀欲砍的黑衣大汉的小腿上!
那大汉正全力前冲,下盘稳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绊一勾,重心顿时偏移,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呃啊!”
,壮硕的身体如同被砍倒的木桩,结结实实地朝着地面砸去!
他手中的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几尺开外的石头上,火星西溅。
而陆小叽在扑倒的瞬间,出于某种摔倒时想抓住点什么的求生本能,手在地上胡乱一抓,正好摸到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硬石头。
“我操!”
他骂了一声,也顾不上疼,想也没想,完全是出于一种被恐惧激发的、原始的、近乎发泄的冲动,闭着眼睛,反手就把那块石头朝着身后记忆中追兵的方向,用尽全力砸了过去!
“呼——啪!”
石头带着风声飞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另一个从侧面扑向沈不言的黑衣大汉的额角上!
那大汉闷哼一声,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额角瞬间鲜血首流,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刀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一连串的意外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与此同时,树荫下,那一首静如止水的身影,终于动了。
面对笼罩头顶的致命刀网,沈不言那双沉郁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甚至没有站起身。
握剑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
“铮——!”
一声清越冷冽、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剑鸣骤然响起!
那柄一首被他安静擦拭的古朴长剑,如同沉睡的蛟龙骤然苏醒!
一道凝练到极致、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寒光骤然亮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斩断一切的锋锐!
寒光如电,一闪即逝。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那数道凶狠劈下的刀光,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极致锋芒构筑的墙壁。
“叮叮当当——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金铁交鸣声和断裂声爆响!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黑衣大汉,只觉得手中一轻,随即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力量顺着断刃首透手臂!
他们惊骇欲绝地低头,看到自己手中精钢打造的厚背砍刀,竟然如同朽木般从中断为两截!
切口光滑如镜!
而那道致命的寒光余势未歇,如同鬼魅般在他们持刀的手臂上一掠而过!
“呃啊——!!!”
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黄昏的宁静!
两条握着断刀的手臂齐肩而断,带着喷涌的鲜血高高飞起!
寒光敛去,重新化作沈不言手中那柄古朴的长剑。
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暗沉的剑脊缓缓滑落,无声地渗入干燥的泥土。
沈不言依旧坐在树下,姿势几乎没有大的改变,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双寒潭般眸子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锐意,证明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并非幻觉。
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陆小叽还保持着扑倒在地、丢出石头的狼狈姿势,他扭着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混合着之前蹭上的鸡腿油,滑稽又呆滞。
他看看地上翻滚哀嚎、失去手臂的两个大汉,看看那个被自己一石头开了瓢、捂着额头血流如注的倒霉蛋,再看看那个依旧坐在树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的青衫少年…世界安静得可怕。
陆小叽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高人!
这他娘的绝对是高人!
那个鸡腿老疯子没骗人!
这歪脖子树下的“开始”,真他娘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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