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是那种浸入骨髓、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冷。
八十岁的林晚姝蜷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那床用了十几年、早己板结发硬的棉被，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得她喘不过气。
屋外是北风凄厉的呼号，刮得破旧的窗棂“哐啷”作响，仿佛随时都要散架。
屋子里没有灯，也交不起电费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行将就木的躯体。
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清醒时，能听到隔壁传来儿子和儿媳压低了嗓音的争吵，隐约是“医药费”、“拖累”、“没办法”之类的字眼。
那声音像细细的针，扎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
她这一生，太长，也太苦。
年轻时，错过了读书的机会，错过了那个眉目清朗、叫沈青山的青年。
后来，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嫁人、生子，在时代的浪潮里颠沛流离，用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
丈夫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想来，都像一场模糊的噩梦。
可孩子们呢？
他们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天真烂漫。
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贫穷磨掉了亲情，还是生活的艰辛让他们也变得麻木不仁？
晚年贫病交加，无人问津，连一口热水有时都成了奢望。
悔吗？
悔的。
悔当初为何不再勇敢一点，抓住求学的机会；悔为何因为一点误会，就放开了沈青山的手；悔这一生，似乎总是在错过，在妥协，在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点对温暖的渴望，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
……轰隆隆——咔嚓咔嚓——巨大的、有节奏的噪音震耳欲聋。
身体在规律地摇晃着，颠簸着。
“晚姝！
林晚姝！
快醒醒，你看外面！
好大的烟囱！”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时胳膊被人用力推搡着。
林晚姝猛地睁开眼。
不是冰冷的黑暗，而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绿色的、硬邦邦的座椅靠背，头顶是简陋的行李架，塞满了网兜、帆布包和藤条箱子。
她愕然转头，看到一个扎着两根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姑娘，正趴在车窗边，兴奋地指着外面。
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哪里？
她低头看向自己。
同样是一身半新的、略显宽大的蓝色衣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
她的手——那双布满老年斑、枯瘦如柴、连杯子都端不稳的手——此刻正紧紧抓着座椅的边缘，手指纤细，皮肤虽不白皙，却充满了年轻的光泽和力量。
她难以置信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触手是紧致、富有弹性的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强劲有力，带着一种她早己遗忘的、野蛮的生命力。
“你怎么啦？
睡懵了？”
大辫子姑娘回过头，好奇地打量她，“从上车就睡，这都快到了！”
林晚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顺着姑娘指的方向看向车窗外。
辽阔的、略显荒芜的田野飞速向后掠去，远处，巨大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
土黄色的村庄，低矮的平房，偶尔能看到墙上刷着巨大的、红色的标语字体。
一切都带着一种陈旧而又新鲜的质感，像是记忆深处褪了色的老照片，突然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这是……五十年代？！
她年轻时，第一次离家去省城师范学校报到路上的景象？！
她不是死了吗？
死在那个寒冷、破败、无人关心的冬夜？
怎么会……“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省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厢头传来列车员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声。
车厢里瞬间骚动起来。
人们纷纷起身，开始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互相招呼着，声音嘈杂而充满活力。
“快！
快收拾东西！”
大辫子姑娘利落地把自己的帆布包背在身上，又帮林晚姝把她座位上那个打着补丁的包袱拿下来，“发什么呆呀！
马上要到了，省城师范学校！
我们以后就是同学啦！”
省城师范学校……同学……林晚姝（或许现在该叫她十八岁的林晚姝了）机械地接过包袱，跟着人流，踉踉跄跄地走向车厢门口。
冰冷的金属门打开，混杂着煤烟、尘土和陌生城市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车厢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得她一个激灵。
她站在车门口，望着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来接站的人们举着简陋的牌子，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扛着大包小裹的旅客们行色匆匆，广播里放着激昂的进行曲。
阳光有些刺眼，天空是那种久违的、澄澈的蓝。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抬起手，看着阳光下自己那双年轻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不是梦。
她，林晚姝，在八十岁贫病交加、含恨而终之后，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52年的秋天，回到了她十八岁，人生即将展开，所有错误和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的，开端。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茫然、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她的新人生，或者说，她重新开始的人生，就在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喧嚣中，拉开了序幕。
而她的第一个念头，清晰得如同刻在灵魂上——这一次，绝不再错过！
绝不再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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