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张彤

结婚七年的纪念日，檀宴说去参加同学会。

修岳刷到视频时，她正对着陌生男人念情话：“宝贝，想撕开你的衬衫……”

镜头外有人起哄：“张麟快答应她！修总看到得气疯吧？”

修岳放下红酒杯，拨通三个电话。

檀宴哭着抓住他衣袖：“都是他们逼我玩的！”

修岳抽回手轻笑：“游戏规则我改了一下——你净身出户。”

修岳指尖敲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咔哒，咔哒，声音空洞，和厨房里炖锅沉闷的咕嘟声混在一起。墙上挂钟的分针不紧不慢地爬向数字十二。七点整。

桌上的菜摆了有半小时了，中间一盘西湖醋鱼，酱汁凝了层薄薄的油膜。红酒杯孤零零立在他手边，映着顶灯惨白的光。

今天是什么日子，檀宴记得吗？修岳扯了扯嘴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不起半点暖意。他划开手机屏幕，点开聊天软件置顶的那个名字——“檀宴”。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下午五点发的：几点回？晚饭等你。

没有回复。

修岳点开檀宴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发布于两小时前。一张构图拥挤的自拍。檀宴化了妆的脸在中间，红唇笑得灿烂，旁边挤着几个同样妆容精致的女人，对着镜头比V。背景是晃眼的射灯和堆满酒瓶果盘的桌面。定位显示：“锦瑟华年”私人会所。

同学会。修岳记得她提过一句，高中同学攒的局。他没细问，只是叮嘱了句“少喝酒”。现在看来，这叮嘱也成了耳旁风。

七年了。从校园到社会，从租房到买下这间宽敞却空旷的房子。时间像把钝刀子，一点点磨掉最初滚烫的温度。她抱怨他越来越忙，应酬多，回家冷。他觉得她心思浮了，琐事烦，交流少。争执像是角落里的灰尘，无声累积，拂开一层，很快又落满。结婚纪念日？大概只有他自己还当回事。

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眼不见为净。

锅里的汤彻底沸了，顶得锅盖噗噗作响。修岳起身，关了火。厨房重归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重新坐回餐桌旁，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凝住的鱼肉，放进嘴里。凉透了，腥味混着甜腻的酱汁，黏在舌头上，让人反胃。

他放下筷子，拿起那杯红酒，一口灌了下去。冰凉酸涩的液体直冲胃袋。

手机屏幕在桌面上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不是檀宴。是助理小王。

“修总！”小王的声音有点急，“您看到群里发的了吗？”

“什么群？”修岳皱眉。

“就……就那个‘江城老铁’群，张麟刚拉您进去的那个临时群！”小王语速飞快，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慌张，“张麟在里面发视频了！”

张麟？那个开装修公司的老同学？修岳的心莫名沉了一下。他退出通话界面，果然在一个新拉的小群里看到一串未读消息。置顶的就是张麟发的一个视频片段，标题赫然写着：“哈哈，老同学聚会就是放得开！檀宴女神大冒险！”

一股冰冷的预感攥住了修岳的心脏。他点开了那个视频。

画面晃动得厉害，背景音乐嘈杂震耳。镜头扫过杯盘狼藉的桌面和几张微醺发红的脸，最后定格在中央。檀宴穿着一条他没见过的新裙子，领口开得有点低，脸颊绯红，眼神带着点迷离的笑意。她手里拿着一个屏幕亮着的手机，正贴近耳边，另一只手紧张地绞着裙角。

“喂？是……131……尾号1313的机主吗？”檀宴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传出来，带着点颤抖和强装的自然。

镜头猛地推近，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通讯录头像和名字——“周凯”。

“对对，是我。”一个陌生男人懒洋洋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清晰地钻进修岳耳朵里。

哄笑声瞬间炸开。

“女神！上啊！”一个尖细的女声兴奋地尖叫。

“快说！说重点！”另一个男人粗着嗓子催促。

檀宴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快速颤动着，像是豁出去般，对着手机话筒，用一种刻意放软、带着钩子般的声调，一字一句清晰地念道：

“宝贝……我……我有点醉了……特别想你……”

她停顿了一下，周围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尖叫。

“想……想撕开你的衬衫……”

“噗——”

“卧槽！檀宴牛逼！”

“够劲儿！哈哈哈！”

镜头猛地一转，拍向旁边一个穿着骚包花衬衫、笑得前仰后合的男人——张麟。他拍着大腿，对着镜头，声音因为亢奋而扭曲变形：“听见没！听见没！咱们檀大女神亲自点你牌子了！‘宝贝’！‘想撕你衬衫’！周凯你他妈还等什么？赶紧答应啊！哈哈哈！修岳修总要是看到这视频，不得当场气疯啊？哈哈哈！”

“答应她！答应她！”围观的人跟着起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浪潮，将画面中心的檀宴淹没。她的脸更红了，一半是酒意，一半是这赤裸裸的羞耻和刺激带来的异样潮红。她甚至没有试图阻止张麟的拍摄，只是抿了抿红唇，对着手机话筒，又低低补了一句，带着点撒娇的鼻音：

“好不好嘛……”

视频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餐厅里死一样的寂静。炖锅彻底冷了，冰冷的锅壁似乎都在散发寒气。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嗒，嗒，嗒……像重锤敲在修岳的太阳穴上。

他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蠕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堵在胸口，让他窒息。

七年。

他给她买的房子，他帮她安顿的家人，他为了这个家拼死拼活应酬攒下的资源人脉……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一个巨大的、荒诞的、冰冷刺骨的笑话。

视频里那句“宝贝”，那句“想撕开你的衬衫”，张麟那句恶毒的“修岳修总看到得气疯吧”，还有檀宴脸上那混合着羞耻与放纵的潮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尖上。

修岳慢慢地，慢慢地放下已经暗掉的手机。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他拿起桌上那瓶开了的红酒，不是倒进杯子，而是直接对着瓶口，仰起脖子。

冰凉的、带着铁锈般涩味的酒液，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喉咙猛地灌入。他几乎是贪婪地吞咽着，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要用这冰冷的液体浇灭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愤怒和耻辱的业火。

酒瓶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残余的酒液在瓶底晃荡。

修岳抬手，用指关节用力蹭掉唇边的酒渍，动作粗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人性的温度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寒潭，潭底是淬了毒的刀锋。

他拿起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幽光映着他冰冷到极致的脸。指尖划过通讯录，没有丝毫犹豫，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喂，老徐？”修岳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是我，修岳。盛天装饰那份下周一开标的‘云顶会所’精装工程标书，张麟那边报价是多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惊讶但立刻变得谨慎的声音：“修总？您问这个？张麟那边……具体数字我这会不清楚，但听说压得很低，志在必得的样子。怎么，您有想法？”

“嗯。”修岳盯着桌上那盘凝结的西湖醋鱼，眼神比那层凝固的油脂还要冷，“他不会有‘必得’的机会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恒瑞装饰’的人拿到盛天那份标书的完整副本。一个字，都不能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个果断的回应：“明白了，修总。放心，这事不难，盛天那个项目经理，我熟。”

“干净点。”修岳吐出三个字。

“当然。”

电话挂断。修岳的手指没有停顿，立刻拨通了第二个号码。

“喂？胡教授？晚上好，打扰了。”这一次，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极其微弱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痛心”，“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向您，向学校学术委员会反映一下。关于贵校最近正在公示的、拟晋升副教授的李唯声老师……”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但语气却更加清晰冰冷：“我无意间看到一些旧资料，发现他在其核心论文《城市空间重构中的社区韧性研究》中，存在大量……未经标注来源的引用，直接挪用了国外学者Selin和Kurtz的部分研究成果和模型架构，尤其是第七章的数据分析框架，几乎是……全盘复制。我这里有原始资料对比的扫描件，非常清晰。我认为，这严重违背了学术道德，如果这样的人晋升副教授，对学校声誉……”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凝重而严肃的声音：“修岳先生？你反应的情况非常严重！李唯声副教授的公示期还没过，我们学术委员会一定会高度重视，立刻启动调查程序！请你务必把相关证据材料尽快发给我！”

“好的，胡教授。证据链非常完整，我稍后发您邮箱。麻烦您了。”修岳的语调恢复了彻底的冰冷，“绝不能让学术不端者玷污了贵校的清誉。”

结束和胡教授的通话，修岳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手指继续滑动，精准地找到那个标注着“刘芸电商运营”的联系人，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一个客气又略带疑惑的女声传来：“喂？修总？这么晚，您找我？”

“小刘，”修岳的声音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切入核心，冷硬得像块铁，“你手里能动用的‘水军’资源，现在能覆盖多大的流量池？”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修总？您是说……需要引导舆论？具体是哪方面的？目前我手头能调动的核心加外围，日活覆盖主流的几个平台小几百万问题不大，如果预算充足，可以铺得更开……”

“不需要预算。”修岳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目标是‘唯美芸家’淘宝店铺。我要你立刻行动，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账号和资源，在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给它的所有热销商品，重点是那几款主打的新品女装，每条链接下面，刷入至少一万条差评。”

“一……一万条？”小刘的声音明显透出震惊和迟疑，“修总，‘唯美芸家’……那不是您同学刘芸的店吗？而且同一商品短时间内涌入大量差评，平台算法肯定会监测到异常，触发风控，轻则降权，重则封店啊！这……”

“我知道那是谁的店。”修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我就是要它降权，要它封店。差评内容模板我稍后发你，围绕‘价格虚高’‘质量粗劣’‘实物与图片严重不符’‘客服态度极其恶劣’‘欺诈消费者’这几个核心点，细节你们自由发挥，越具体、越有‘真实感’越好。记住，差评要分散到不同时段，不同账号，模拟真实用户行为轨迹。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我要看到效果。”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小刘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她才艰难地回应，声音都变了调：“……明白了，修总。我……我立刻去办。”

电话挂断。

修岳将手机轻轻放在桌面上，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半张脸，轮廓分明，却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他再次拿起那瓶红酒，对着瓶口，将里面残余的、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酒液入喉，带来的只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凛冽的寒意。

餐厅的灯光惨白，映照着满桌无人动筷、已然冰冷的菜肴。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胸膛深处，那被冰封的怒火在无声地咆哮，等待着将一切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