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滨城，寒意己然透骨，像无声的潮水，从门窗的缝隙间漫溢进来，浸满了小屋的每一寸空气。
窗外，远近高低的楼宇里，别人家的窗户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那些光晕被湿冷的玻璃和绵密的雨丝过滤，失了锐利，只剩下一种朦胧而温存的暖色。
它们勉力穿透这短暂的黑暗，在冰冷的墙壁和简陋的家具上，投下几片模糊而柔软的亮斑。
正是这吝啬的余光，勾勒出桌脚的轮廓，映出了椅子的暗影，让这间狭小的出租屋不至于被完全的黑暗吞噬，维持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微弱的可见度。
温语静静地坐在窗前，身影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瘦。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被灯火晕染成一片混沌的虚空。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并非因为泪水，而是因为玻璃上正悄然凝结起一颗又一颗细密的水珠。
它们起初只是些难以察觉的湿气，随即汇聚成小小的圆点，而后不堪重负地拉长出蜿蜒的水痕，悄无声息地滑落。
一条，又一条。
在这无声的表演中，温语失神的瞳孔里，映照着水痕扭曲了的外界光晕。
他知道，滨城这深秋的、恼人的细雨，又开始了。
窗上每一道新添的雨痕，都像划在温语的心上。
他知道，这淅淅沥沥的雨每多下一分，仍在快餐店加班的哥哥温世仁，归家的路便要多忍受一分的湿冷。
他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那样的画面：哥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并不御寒的侍者制服，缩着脖子，站在霓虹闪烁的店门口，望着雨幕皱眉。
他肯定又没有带伞——不是忘了，是怕自己那把旧伞放在公共场所，会被谁顺手牵走。
哥哥总是这样，他们拮据的生活经不起任何微小的损耗。
一想到哥哥可能会因为这点雨，而纠结是否要花费十几块钱，在便利店买一把“不必要”的新伞，温语就觉得胸口一阵发紧。
那笔钱，够他们买两顿早餐，或者……够哥哥少加一小时令人疲惫的班。
温语失神地望着穿过昏黄灯光的细密雨滴，那丝丝冰凉的轨迹，仿佛都落进了他心里。
一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值得吗？
为了他这样一个被沉重无力感攫住、连正常情绪都成了奢侈的人——医生诊断它为“持续性抑郁障碍”，那个装着舍曲林药片的白色小瓶，就沉默地立在书架最里层，像他无法见光的秘密——为了这样一个内心布满裂痕、且毫无血缘关系的“累赘”，哥哥温世仁值得如此拼命吗？
若是没有他，哥哥不必透支年轻的脊梁，不必计算每一分钱。
他本该拥有更轻松、更明亮的生活，而不是被自己这个沉重的包袱，一同拖拽进这看不到头的、湿冷的贫瘠里。
想到此处，温语眉间那化不开的忧愁，悄然染上了一丝自我厌弃的灰败。
温语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阴郁的自我贬斥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他的视线落在这间狭小屋子里唯一的“餐桌”——那张老旧折叠桌上。
桌面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盘菜，用另一个盘子细心地倒扣着保温。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哥哥昨晚说想吃的番茄炒蛋。
此刻，这盘唯一的、颜色温暖的菜，却像一种无声的谴责，让他为自己刚才那些自弃的念头感到羞愧。
为了哥哥，他不能——至少不应该——这样自我堕落。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暂时勒住了他正不断下坠的心绪。
然而，刚刚压下去的纷乱，立刻被一种更具体、更尖锐的情绪取代——担忧。
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早己滑过了哥哥平日下班的刻度。
雨还在下，他早就该到家了。
为什么……还没回来？
一种冰冷的预感，开始顺着他的脊椎悄悄爬升。
就在那冰冷的预感即将攫住他心脏的瞬间，门外楼道里，传来了熟悉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咚，咚，咚。
每一步都踏在温语紧绷的神经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金属部件转动发出的那一连串清脆声响。
这声音像拥有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积聚的阴霾，让他高悬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咔哒。”
门被推开，温世仁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挤了进来。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内，愣了一下，顺手摸到墙边的开关。
“啪。”
昏黄的灯光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也照亮了静坐在窗前，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温语。
温世仁脱下沾着雨珠的外套，几步走到他面前，带着屋外的凉意。
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习惯性地伸出手，用力揉了揉温语柔软的发顶，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傻坐着干嘛呢，连灯也不开。”
他的声音带着刚淋过雨的沙哑，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对不起啊小语，临时帮同事顶了会儿班，手机又正好没电了，没来得及告诉你，等着急了吧？”
他没等温语回答，又自顾自地嘱咐道：“以后记得开灯，这黑灯瞎火的，要是磕着碰着摔了可怎么办？”
说着，他手指卷起温语额前过长的发丝，轻轻扯了扯，脸上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温柔笑容，调侃道：“瞧你这头发，都这么长了还不去剪，快跟女生一样长了都。”
温语感受着头顶残留的温热，看着哥哥故作轻松的笑脸，那抹勉强扬起的微笑终于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他垂下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温语站起身，默默接过哥哥那件还带着室外寒气和潮湿水意的外套。
他走到墙边，将其小心地展平，晾在唯一的椅背上，正对着窗外渗入的微光。
这样，明天哥哥出门时，才不会将冰冷的湿意再次裹在身上。
另一边，温世仁己经走到了折叠桌前，目光扫过那盘依旧被盘子细心盖着的菜。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熟稔地拿起桌上倒扣的两个碗，走向角落的电饭煲，一边盛着米饭，一边背对着温语，用听似随意却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下次别等了，自己先吃，听到没？
饭冷了伤胃。”
他的声音混着米饭的热气传来，语调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却让温语晾衣服的手指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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