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亮圆得像一只冰冷的银盘，死死钉在天鹅绒似的夜幕上。
前院的喧闹和丝竹声，依稀还能钻进小厨房油腻的空气里。
鱼嫣嫣缩在灶台后的阴影中，像一只偷油成功的小鼠，圆鼓鼓的身子蜷着，大大葡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手里半块偷来的枣泥山药糕，被她小口小口地啃着，甜腻的味道盖过了心底因和大哥鱼珏拌嘴生出的一点点委屈。
外面的声响不对了。
不是酒杯碰撞的清脆，也不是宾客的谈笑，是一种……闷响，夹杂着短促的、被掐断似的惊呼。
然后，声音变得尖锐，是女人的尖叫，还有某种液体泼洒在地上的粘稠声响。
鱼嫣嫣的手僵住了，糕点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第一次蒙上了真实的恐惧。
她把自己往阴影深处又缩了缩，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墙壁里。
惨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刀剑劈开骨肉的钝响，临死前的哀嚎，还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疯狂的笑声。
浓烈的血腥气，蛮横地冲破了糕点的甜香，钻入她的鼻腔，甜腻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鱼嫣嫣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口挪动，像只受惊的小兽，陷入高度的警觉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厨房那扇小门被极轻、极快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用背死死抵住。
是母亲鱼张氏！
母亲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己散乱，珠钗歪斜，脸上、衣襟上溅满了深色的污迹，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红。
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惊惶与决绝，像燃尽的灰烬，却又迸发出最后一点灼人的亮光。
鱼张氏一眼就看到了灶台后阴影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儿。
她几乎是扑过来的，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
她冰凉颤抖的手用力捧住鱼嫣嫣的脸，指甲里嵌着血污和泥土。
“嫣嫣，听着！”
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
不准出声！”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这个小厨房，最终定格在那个堆放杂物和干草的角落，以及旁边那个空着的、用来装活鸡待宰的旧鸡笼。
她猛地将鱼嫣嫣往那个角落拽。
“这里，躲进去！
用草盖住自己！
快！”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鱼嫣嫣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厉色。
她手忙脚乱地扒开一些干柴和稻草，不由分说地将女儿圆鼓鼓的身子塞进那个狭小的空间，又胡乱地将更多的干草盖在她身上，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混乱。
鱼嫣嫣被母亲这从未有过的粗鲁和恐惧彻底吓住了，只会凭着本能蜷缩，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无声地滚落。
母亲最后用力抱了她一下，那个拥抱短暂而用力，几乎勒得鱼嫣嫣喘不过气，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母亲身上熟悉的、如今却己变味的脂粉香气。
她在女儿耳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字一句地叮嘱，那气息微弱却沉重地敲在鱼嫣嫣的心上：“嫣嫣，好好藏着……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母亲猛地松开她，决绝地转过身，甚至不敢再看女儿一眼。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脸上竟奇异地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平静，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厨房门，冲了出去，随即发出一声刻意拔高的、凄厉的呼喊，朝着与前院相反的方向跑去。
“这边！
往这边跑了！”
脚步声和叫骂声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柴堆下的鱼嫣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和恐惧都堵在喉咙里。
母亲最后那句“活下去”，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她稚嫩的心上。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更深地嵌入阴影和干草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血腥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仿佛确认什么的补刀声，以及一种令人牙酸的寂静。
柴堆微微颤动了一下。
鱼嫣嫣吓得屏住呼吸，透过柴禾的缝隙，她看到一双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官靴踏了进来，不紧不慢地巡视着这方狭小的空间。
然后，那双靴子停在了她藏身的鸡笼前。
笼子里那几只侥幸未被宰杀的老母鸡，似乎也感知到了灭顶之灾，发出不安的咕咕声。
“咔哒。”
鸡笼的插销被一只染血的手拔开。
笼门被粗暴地扯开，月光和远处摇曳的火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照亮了鸡群惊惶扑腾的羽毛，也照亮了缩在角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鱼嫣嫣。
一张脸俯了下来。
还很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冷得像塞外的寒冰，找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白皙的面颊上，溅着几滴殷红的血珠，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艳丽。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误入修罗场的、受惊过度的幼兽。
当朝九皇子，李桀骜。
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攥住她细瘦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从鸡笼里拖了出来。
鱼嫣嫣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他像扔一件破行李般，重重地摔在了院中一匹战马的马背上。
胃部被坚硬的马鞍顶住，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眼前是颠倒晃动的地面，和无数倒伏在地、形态各异的尸体。
那些熟悉的衣衫，管家福伯、丫鬟春桃、刚才还板着脸训她的大哥鱼珏……他们的血汇成了小溪，蜿蜒流淌，漫过她的视线。
她最后看到的，是李桀骜翻身上马的背影，以及他冰冷的声音穿透夜风：“这个丫头，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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