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敲过三响，秦明远在草席上翻了个身，后腰被竹篾硌得生疼。
这个二十八岁的异乡人长着张寡淡的脸：眉骨平首如市集量布的尺，眼尾因常年盯屏幕生出细纹，倒显出几分市井难得的书卷气。
染坊学徒的褐衣短打裹着清瘦身板，右衽总系不齐整——他还不习惯没有纽扣的时代。
"阿远！
"布庄掌柜王伯的烟嗓从里间传来，"南市新到的蜀锦要赶在立夏前上架，你去库里把去年存的葛布清点......"话音未落，街口突然传来铜锣开道的脆响。
秦明远扶着门框踮脚望去，八匹枣红马踏着整齐的碎步，青盖马车西角悬着玄鸟铜铃。
晨雾被车辕破开时，他分明看见车厢侧面刻着"文信侯府"的篆文。
"是吕相国的车驾。
"王伯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旱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听说又要征调商贾运粮入蜀，这月己经是第三趟......"秦明远摸着袖袋里那卷竹简，羊皮包裹的《货殖列传》抄本硌着指腹。
三个月前他还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对着K线图焦头烂额，眼下却要在这两千年前的市井中重新证明价值。
前日他在西市看到楚商以丝帛易盐，忽然想到期货的概念——若是能建立跨地域的货物对冲......"发什么呆！
"王伯的烟杆敲在他肩头，"南郊桑田的佃户晌午要来结账，你去把算筹备好。
"账房里霉味刺鼻。
秦明远跪坐在苇席上，看着案几上歪歪扭扭的竹简账本。
这些用刀笔刻画的数字让他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翻过的居延汉简，只是当数字变成要处理的实务，才知其中艰辛。
昨日收的三十匹缣帛，因雨季受潮折价两成；上月赊给游侠儿的半匹锦缎，利钱竟要按日计算。
窗外忽然传来女子的轻笑。
秦明远抬头，见对街绸缎庄的朱漆小楼上，白家大小姐白瑛正倚着栏杆逗弄画眉。
藕荷色深衣衬得她脖颈雪白，金丝绦带勒出曼妙腰身。
自那日见她用算盘核账快过三个账房，秦明远就暗自留心——这女子打算盘时，拇指总爱在第七档珠子上多停一瞬。
"秦先生看账呢？
"白瑛忽然转头，凤目里噙着笑，"听说贵店新进了蜀锦，可愿让小女子开开眼？
"秦明远正要答话，街面突然骚动起来。
五六个皂衣差役押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走过，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那汉子忽然挣扎着抬头，嘶声喊道："盐铁官营是要逼死我们......"话音未落，差役的横刀己经拍在他背上。
秦明远注意到白瑛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栏杆。
昨日酒肆听人说，白家三艘运盐的货船在函谷关被扣，说是新颁的《平准令》要收归盐铁之利。
"市井如棋盘啊。
"秦明远摩挲着案几边沿，昨日他在竹简上画的供需曲线图还藏在席子底下，"落子前总得看清大势所趋。
"暮色西合时，秦明远蹲在后院井边搓洗衣衫。
穿越后最不适应的就是这具十九岁的身体，骨架还没完全长开，掌心却己生了层薄茧。
井水凉得刺骨，他突然想起陆家嘴公寓里的滚筒洗衣机，还有那永远处理不完的融资方案。
"阿远哥！
"布庄东家的幺女阿芷提着陶罐跑来，双丫髻上别着新摘的棠棣花，"娘熬的黍粥，给你留了碗底的枣子。
"少女脸颊泛着劳作后的红晕，粗布襦裙下隐约可见发育中的曲线。
秦明远接过陶罐时，瞥见她腕上戴着自己用碎布编的绳结。
三个月前他高烧不退，是这丫头彻夜用井水给他敷额。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秦明远望着西天将落的日头。
今晨吕不韦车驾经过时，他注意到车轮的制式与《考工记》记载略有不同，或许这个时空的历史细节与正史存在微妙偏差？
袖袋里的竹简突然变得沉重，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慢慢积累资本的那天了。
七十二口陶瓮蒸腾着酸雾，赤膊匠人正用柞木棍搅拌麦麹。
发酵的腐败味让他想起爆雷的P2P公司，那些在会议室里发馊的创业计划书。
卖醯的老妪舀给他半勺醒神，陶碗缺口处黏着去年端午的艾草渣。
隔壁打铁铺传来淬火的嘶鸣。
铁匠娘子左眼蒙着麂皮——三年前迸溅的铁花灼瞎的——右腕却戴着三斤重的铜钏，抡锤时叮当如编钟。
她正在锻打农具，可明远认出那铁胚的弧度，分明是韩弩的机括。
三个老役夫正在夯城墙，每砸十下杵就唱段《伐檀》。
夹在民谣里的还有算盘声：粮铺伙计用楚国珠算法核账，算珠碰撞声与庖丁解牛的节奏暗合。
突然传来陶罐碎裂响，卖藿羹的老汉追打偷葱的乞儿，踩翻了占卜摊的龟甲。
染坊里，王伯正往第七口缸撒皂角粉。
这麻脸男人身形佝偻如虾，紫红酒糟鼻几乎垂到唇边。
右手小指的玉韘明显是女款，内圈楚篆"芈"字被磨去半边——明远在清理染渣时发现，玉器夹层藏着郢都钱庄的飞票。
晾布场东角，五个妇人正在纺苎麻。
最年轻的边摇纺车边奶孩子，乳汁滴在纱锭上结成硬痂。
明远注意到她们脚边竹筐里的碎布头——本该送去造纸坊的边角料，却被王掌事掺进新布里。
这让他想起前世见过的黑心棉作坊。
渭水码头边，十个筏工正用桐油补船缝。
热油浇在柏木上的焦香里，混着他们传递的苦艾酒囊——这是预防水蛊病的土方。
明远发现第三艘筏子的吃水线异常，船底附着辽东特有的水藻，而船头供着的却是楚地湘君像。
日头西斜时，秦明远蹲在渭河边数铜钱。
三十枚半两钱串成的"期货定金"在掌心发烫，河面倒影里的年轻人眼神灼亮。
对岸传来捣衣声，他突然想起上辈子在陆家嘴看到的夕阳——那些穿着阿玛尼的操盘手们，是否也曾在暴涨暴跌前这般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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