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元年春，第三遍鸡鸣刺破青灰色天幕时，曹文定膝头那张黄杨木角弓己浸透了桐油。
牛筋弦在晨雾里绷成冷月，弓身木纹流转着延州城头的铁锈与血光。
他屈指轻叩，弦鸣震碎檐角冰棱，碎玉声里浮起种谔中军帐前的刁斗寒霜。
"爹爹！
"柴门轰然撞上土墙，滚着灰兔毛边的羊皮团子首扑曹文定只有一条腿的膝前。
年仅七岁的曹刚睫毛上沾着霜晶，瞳仁里跃动着两簇跳脱的晨星："大角鹿！
说好的！
"灶间陶瓮碎裂声追着柳芸娘的粗布裙裾卷到院中，她发间柴草随喘息轻颤："你这皮猴..."未尽的话语撞进丈夫眼底的深潭，化作一缕飘摇的炊烟。
八年光阴在她指节间犁出沟壑，却怎么也填不平那人虎口褪不去的箭茧和坚强的意志，即使只有一条腿！
山道霜花在足底绽成琉璃脆响，曹刚不小心将布鞋踢进溪石缝隙。
父亲撑着拐杖快步赶上，布满新茧的掌心托住他腰际。
那些茧纹分明是箭羽反复厮磨的轨迹。
松涛骤寂。
三支白羽箭破开时间的褶皱，曹刚视网膜上残留着气流的螺旋纹路——那是种家军神臂弓独有的螺旋箭翎。
五十步外老松震颤，三只山鸡尾羽拼成血色扇面。
曹文定收弓时衣袖翻卷，小臂箭疤如蜈蚣啃食着褪色的"忠"字刺青。
暮色将山洞染成琥珀，松脂裹着肉香在火堆里炸裂。
曹兆刚数着父亲割肉时腕骨起伏的节奏，忽然被野莓的酸甜惊醒味蕾。
油纸边缘洇开的"延州军饷"印文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极了柳芸娘妆奁底压着的鸳鸯笺。
"爹这里..."童声裹着蜜渍莓果的黏稠，指尖抚过箭疤凹陷的沟壑。
火堆爆出颗流星，照亮曹文定骤然收缩的瞳孔。
陇西小调混着洞外初雪簌簌，寒鸦惊飞时，他喉结滚动咽下了半句"种将军"。
篝火在山洞石壁上投下暖黄的光晕，曹文定将烤得焦香的山鸡撕成细条。
油脂滴在火堆里溅起星点，曹刚捧着树叶卷成的小碗，看父亲用匕首把鸡腿肉切成适口的小块。
"尝尝这个。
"曹文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裹着蜂蜜的野莓:"你娘塞给我的，说要是崽子闹腾就给甜头。
"曹刚鼓着腮帮咀嚼，酸甜的汁水冲淡了野味的腥膻。
洞外飘起细雪，他缩进父亲带着松香味的披风里，数着对方讲述军中往事时滚动的喉结。
当说到戍边将士用马鬃编护身符时，孩子软乎乎的手忽然抚上他小臂箭疤："爹! 还疼吗？
"曹文定怔了怔，火光将眼角的湿润蒸腾成雾气。
他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哼起陇西的牧羊小调。
歌声混着柴火噼啪，惊醒了洞顶栖宿的寒鸦。
次日踏着晨露往山阴去，曹刚发现父亲总将箭囊护在身侧。
林间忽然响起幼兽呜咽，拨开积雪的灌木丛，母鹿僵硬的尸体下压着个草窝。
尚未睁眼的小鹿崽子正用粉舌舔舐母亲冰凉的皮毛。
""造孽啊。
"曹文定检查捕兽夹上的陈年锈迹。
"这铁夹该是前年猎户遗落的。
"他扯下半幅衣襟裹住幼鹿，动作轻柔得像在包扎战场同袍的伤处。
归途的雨丝在羊皮袄上织出银亮的网，曹刚用体温焐着瑟瑟发抖的毛团。
柳芸娘举着油布伞候在篱笆边，见父子俩发梢滴着水珠，忙用粗布帕子裹住小鹿："灶上煨着老姜炖的羊乳汤，先给小东西暖暖肠胃。
"竹篮里的旧棉絮还带着母亲日头晒过的松软，曹刚哈着白气搓手，掌心忽然落进块琥珀色的饴糖。
"慢些含化。
"柳芸娘将他冻红的手指拢在围裙兜里焐着。
小鹿崽子拱开棉絮，湿漉漉的鼻尖循着奶香贴上少年心口，惹得曹文定搁下刨子笑叹："这小畜生倒比人精乖。
"三更梆子响过屋檐时，曹刚数着父母交织的呼吸声。
母亲整理诗笺的窸窣如春蚕食桑，父亲归整兵书的叮当似檐马摇风。
土墙上的影子渐渐融作一处，柳芸娘发间的木槿花影正落在曹文定肩头箭疤上，随着吟哦起伏若蝶栖残碑。
"且听这阕《如梦令·梅韵》霜染千山萧索，独见寒梅初破。
瘦影立冰崖，玉骨逸姿清妥。
休躲，休躲，香韵漫弥尘陌。
"柳芸娘忽然抽出一张洒金笺，银簪尖儿挑开窗缝，几粒雪珠裹着寒梅冷香扑在墨痕未干的词句上："霜染千山萧索，独见寒梅初破——刚儿且看，这破字可比你昨日练的首字更见筋骨？
"曹文定将角弓往土墙钉牢三分，松脂在火光里熔成琥珀色："要说筋骨，当看这首《寒梅志》寒枝栖瘦影，玉蕊傲霜风。
不与春争艳，孤怀向雪中。
"粗粝指节叩着窗棂外斜探的梅枝，冻土里虬曲的暗影映着笺上墨字，"寒枝栖瘦影，玉蕊傲霜风，这气节倒像陇西斥候雪夜传烽。
""兵戈气浸到梅魂里了！
"柳芸娘笑嗔着将雪水烹的茶汤注满青瓷盏，氤氲水雾漫过新誊的"不与春争艳，孤怀向雪中"。
小鹿忽然立起身，湿漉漉的鼻尖沾着从窗缝漏进的梅瓣，恰似笺上朱砂点的韵脚。
曹刚伏在案上摹写"香韵漫弥尘陌"，烛芯爆开的灯花惊得笔锋一颤。
柳芸娘腕间艾草香笼住歪斜的墨迹："莫慌，梅魂原要带三分嶙峋。
"银簪流苏扫过"休躲，休躲"，在诗笺拖出冰裂纹般的尾韵。
曹文定解下大氅裹住妻儿，甲胄似的影子将满室梅香裁成两半。
一半浸着柳芸娘轻诵的"玉骨逸姿清妥"，一半染着他指间松烟墨晕开的边塞星图。
土墙角的犁铧映着寒梅瘦影，竟与角弓铁胎上的霜纹悄然合契。
夜雨收声之际，小鹿在棉窝里蜷成月牙状，细碎的呼噜声应和着檐角铁马。
曹刚蜷在双亲体温围就的暖巢中，母亲轻诵的《采莲曲》与父亲低哼的《从军行》尾韵渐次相合。
窗外融雪顺着茅檐滴落，在石臼里敲出阳关三叠的余响，又被江南的春雨氤氲成安眠的平仄。
而那支探进窗棂的寒梅，早己将"孤怀向雪中"的疏影，悄悄绣上了曹文定搁在案头的牛皮护腕，恰似小鹿昨夜留在雪地上的蹄瓣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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