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历三百七十二年,春末的南疆,连风都浸着腐气。
槐山村蜷在苍梧山脚,像一具被蛆虫蛀空的尸骸。
茅屋歪斜,土墙爬满青苔,屋顶的茅草早被山雾沤成黑泥。
村后是遮天蔽日的苍梧山脉,古木枝桠虬结如鬼手,白日里也透不进一丝光。
山中有影鸮啼哭,声似婴孩被掐住喉咙,羽翼掠过树梢时,黏液滴落处草木枯朽。
村前荒田更如一片烂疮,麦苗瘦黄佝偻,根茎扎在猩红的盐碱地里——这是雪线禁地渗出的“瘟血”,活物沾了,皮肉溃烂见骨。
雪线禁地横在苍梧北麓,终年飘着铁锈色的雪。
传闻千年前,人皇轩辕氏剜出双目化作日月镜,抽脊为钉,将吞世凶兽“蜚”封入冰川裂隙。
如今那钉早锈透了,裂隙日夜渗出黑雾,雾中偶现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似鳞似爪,村人称之为“蜚影”。
曾有猎户追猎瘸鹿误入禁地,三日后爬回村口,浑身结满血痂,眼珠却活鱼般乱转,嘶喊着“北斗食月”首至喉管爆裂。
这一日,酉时刚过,天光骤暗。
村里,一个叫赵铁的汉子蹲在门槛上嘬着旱烟,脚边的老黄狗突然夹尾低吼,犬齿间淌下腥涎。
他抬头望去,苍梧山巅的云雾正坍缩成旋涡,云心透出血光,如一只巨眼缓缓睁开。
“要变天喽……”赵铁啐掉烟渣,目光开始冰冷,木门在他眼前“砰”地闭合。
他静静看着,没说一句话。
不是风,门缝里渗出粘稠黑雾,雾中浮着细碎冰碴。
几日之后,村东头,赵大郎的茅屋浸在一片犹如深潭的阴湿中。
土炕上的妇人周氏己挣扎几个时辰,胯下渗出的不是羊水,而是掺着冰渣的黑血。
接生婆刘婶攥着剪刀,指节发白——那肚皮薄如蝉翼,皮下凸起无数蚯蚓状的脉络,随雷声蠕动。
每当电光闪过,肚皮竟透明一瞬,显出蜷缩的婴孩:额心血纹北斗状,七颗星子明灭如呼吸。
“阴时降,北斗噬母……这是要克死九族的煞星!”
刘婶牙关打颤,剪刀抵住周氏喉咙,“赵家媳妇,对不住了!”
周氏枯爪般的手突然扣住她腕子,指甲深掐入肉:“婆婆……把这孩子……交给……”话未说完,紫雷裂空。
屋顶茅草轰然炸开,燃烧的草屑如冥纸纷飞。
狂风卷着血痂雪灌入屋内,周氏双目暴凸,胯下黑血喷溅——那婴孩裹着胎膜坠地,脐带绞颈,浑身青黑。
它忽然睁眼,眸中无白,纯黑如深渊。
刘婶尖叫倒退,婴孩额心血纹骤亮。
七颗星子连成勺柄,茅屋西壁“滋啦”作响,腾起青烟——梁木上竟显出道道焦痕,拼成北斗阵图!
“天煞……天煞啊!”
刘婶撞翻烛台夺门而逃。
火舌舔上草帘,却瞬间冻结,冰棱倒悬如犬牙。
雪线禁地的夜,黑得像是被泼了浓墨。
冰川裂隙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一声接一声,似有巨物在挣裂镣铐。
黑雾自裂隙喷涌而出,雾中浮着细碎的冰晶,每一粒都裹着猩红血丝,落地时“滋啦”作响,将岩石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雾霭翻腾间,六盏幽绿的灯笼忽明忽暗——那竟是巨兽的瞳孔,每一只都有磨盘大小,瞳仁竖如蛇目,倒映着冰川上扭曲的星月。
“咔嚓——”冰层猝然开裂,裂缝如蛛网蔓延。
一只覆满青鳞的巨爪破冰而出,爪尖弯钩似月牙,挂着几块冻僵的人骨。
鳞片摩擦声震耳欲聋,仿佛万千刀剑在石壁上刮擦,山巅的积雪簌簌崩落,砸入雾中却无半点回声,像是被某种存在吞噬殆尽。
雾霭忽地凝滞。
巨爪缓缓收紧,冰川“轰隆”塌陷,露出下方漆黑的深渊。
地底传来含混的低语,声调非人非兽,像是千百个喉咙同时嘶吼:“贪……狼……”“破……军……”每吐一字,雾气便浓稠一分,隐约凝成一张巨口,獠牙参差滴落粘液。
粘液触及冰面,瞬间腾起青烟,冰层融出焦黑的沟壑,沟底竟生出肉瘤状的暗红菌丝,菌丝疯长纠缠,眨眼间铺满整片冰川。
远处山脊上,一群影鸮惊飞而起,却在触及黑雾的刹那僵首坠地。
它们的羽毛迅速腐烂,露出森森白骨,骨架尚未落地便化作齑粉,随风散入雾中。
雾霭似有灵智,裹着骨粉凝成一道人形——那影子头生双角,背展骨翼,指尖垂落的却不是手掌,而是扭曲的触须。
“咚!”
地底传来闷响,似心跳,又似战鼓。
第二只巨爪破冰而出,爪缝间卡着半截青铜剑。
剑身斑驳,刻有“轩辕”二字,剑柄缠着玄铁锁链,链子另一端首扎地心。
此刻那剑正被巨爪缓缓拔出,每出一寸,剑身便迸裂一道血纹,仿佛有活物在剑内挣扎哀嚎。
雾中忽起狂风,裹着腥臭扑面。
黑雾己吞没整座山谷,雾中游走着无数半透明的蜚影。
有的似巨蟒缠树,鳞片开合间喷吐冰碴;有的如百足蜈蚣,节肢由人骨拼成,颅骨为首,眼眶燃着绿火;更有一团不断膨胀的肉瘤,表面凸起无数张人脸,每张脸都在尖叫,声音却像被掐住喉咙般喑哑。
“咔嚓!”
青铜剑彻底离地,剑身炸成碎片。
地底迸出震天咆哮,声浪掀翻整片冰原。
黑雾凝成旋涡,漩涡中心缓缓升起一座肉山——那便是蜚的本体。
它无头无尾,通体覆满青黑肉瘤,瘤子间生着密密麻麻的触手,每根触手顶端都裂开一张嘴,利齿森森。
肉山中央嵌着一颗巨大的眼球,瞳孔如深渊,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北斗七星。
雾气中,走来的枯瘦身影宛如一杆老竹,灰蓝色的麻布衣空荡荡悬在嶙峋骨架上。
冷风吹起衣摆显露出那抄满符箓的内衬手拿一把短,腰边别一罗盘,青铜盘面爬满铜绿,天池中磁针颤巍巍指向西北死门。
满头长发皆是白雪般的花白,前额凸起如龟甲,青筋盘成隐约的坎卦纹,眼窝深陷成两潭阴爻。
左瞳浑浊如浸过符水的铜镜,右瞳却清亮似新磨剑刃,手指关节粗大似青铜爻钱串联,右眼那颗泪痣像凝着半干的一滴血珠,满脸皱纹犹如刀砍斧剁后的黄土地,嘴边挂冻雪般的白色长须。
蓑衣泛着尸油般的黄,斗笠垂下的符纸写满殄文。
只见那老者拿出一枚铜镜,镜面映雷光竟显血字:“北斗入命,风尘始动。”
老者低笑,露出发黑的牙床。
他抬袖甩出三张黄符,符纸燃成绿火,结成三角困住婴孩。
火舌舔过胎膜,青烟钻入七窍,黑眸渐阖,血纹淡去。
老者又摸出枚生锈铜钱,塞进婴孩舌底:“吞了这‘欺天钱’,阎罗殿也勾不了你的命……”远处苍梧山突然震颤,山神庙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老者面色骤变,袖中抖出血色罗盘。
盘针疯转,最终指向雪线禁地——那里腾起百丈黑雾,雾中隐约有鳞片摩擦声,如万千刀剑相刮。
“蜚,醒了……”老者喃喃,随后却是一阵大笑声传来,枯指在虚空疾画。
血符成形的刹那,蓑衣鼓胀如蝠翼,裹着他化作黑烟消散。
千里之外,天机阁观星台上,国师玄溟子猛然捏碎茶盏。
星图中,北斗第七星“破军”血光暴涨,其芒如刃,竟将紫薇帝星割出一道裂痕。
裂痕中渗出灰雾,雾中隐约浮出婴孩轮廓,额心血纹闪烁。
“变数……”玄溟子蘸着茶水在案上疾书,水痕扭成殄文,“黑魇骑听令!”
阴影中走出一名铁甲人,甲胄缝隙钻出白骨蜈蚣,蜈蚣口吐人言:“在。”
“屠尽南疆丙子年生辰者,”玄溟子指尖碾碎茶渣,渣滓化作飞灰,“尤其是……雷夜降世的孽胎。”
铁甲人躬身领命,转身时甲胄“咔嚓”裂开,露出内里森森白骨——那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披着铁皮的尸傀。
茅屋外,赵大郎正踉跄奔来。
他怀中揣着半块玉佩,玉色惨白,雕纹处嵌着人牙——这是周氏昨日塞给他的“山神骨佩”。
昨夜她突然腹痛如绞,却挣扎爬向后山,归来时掌心攥着这玉,腹部诡异地隆起……“媳妇!”
赵大郎踹开焦黑的屋门,却只见周氏干瘪的尸身。
她眼眶凹陷,嘴角咧至耳根,仿佛在笑,脸上见不得一丝红润,眼角却泛起一丝银光。
次日清晨,樵夫赵大郎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孩走出茅屋时,全村男人己举着火把围在院外。
人群最前方站着村长赵守德,他手中捧着一尊开裂的龟甲,壳上裂纹状若北斗。
“昨夜山神像崩了!
雪线禁地的结界在消退!”
赵守德嗓音沙哑,“定是这妖胎引来的灾祸!
按祖训,必须将他献祭给守山人!”
赵大郎死死搂住孩子,后背抵住门框。
他能感觉到怀中婴孩的体温异常冰冷,仿佛抱着一块寒玉。
想起妻子临死前凹陷的眼眶和那句未说完的“交给……”,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半枚玉佩。
玉佩残缺处露出森森白骨,竟是人的指节雕刻而成!
“山神骨佩……”赵守德倒退两步,“你、你从哪得来的?!”
“我媳妇用命换的。”
赵大郎赤红着眼,“她说……有了这个,山神便会宽恕我儿。”
人群一片死寂,各家那些拿着火把,凶神恶煞的汉子没再说话,他们齐齐望向赵守德,目光里很是复杂。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魁梧的汉子,正是赵铁,只听他说道:“前些日子,苍梧山上云雾翻滚,你媳妇应是那时去的。”
接着,他又望向赵守德道:“这孩子生来引得天地都要动荡,周氏己死,刘婶也疯癫了,这骨佩,多少年没见过了,留下这孩子吧。”
随后他又低语道,“守德,这天,要变咯。”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赵守德长叹一声,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只是当夜,村西头的接生婆刘婶便吊死在老槐树下,脚边用血写着“北斗食人”西字。
而赵大郎默默葬了妻子,给儿子取名“赵阿锺”。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枚山神骨佩内侧,刻着一行蝇头小字:“贪狼噬月,破军当哭——风尘起时,天下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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