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又又又又放在这里了!
炎国东南州的青瓦村里,暑气裹着蝉鸣在土墙间流窜。
邹鹏攥着被汗水浸湿的书本,蹲在新宅地基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泥瓦匠的动作。
那些掺着稻草的黏土在粗粝的手掌下翻折,层层堆叠成砖坯,仿佛有生命般在烈日下慢慢长高。
“又在犯傻!”
路过的婶子啐了口唾沫,竹篮里的青菜随着动作晃出残影。
邹鹏浑然不觉,他数着匠人们扬起的木锨,看泥浆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恍惚间竟觉得这比私塾先生教的《千字文》还要有趣。
炊烟升起时,邹鹏被太婆干枯的手指拎回家。
八仙桌上摆着新摘的豆角和腌萝卜,父亲用旱烟杆敲了敲桌面:“听说你整天蹲在工地上看垒泥巴?”
母亲正往碗里添饭,粗糙的瓷碗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 —— 二十年前她跟着一穷二白的父亲走南闯北,用扁担挑着家当翻山越岭,如今供孩子读私塾的钱,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
邹鹏盯着碗里的饭粒,喉结动了动:“我就喜欢看它们一点点成型。”
七岁那年,邹鹏被父亲拽到太叔公跟前。
炎国现在天下初定,士农工商 读书考科举是乡下娃的出路。
驼背的老人捏着一杆羊毫笔,泛黄的纸书在膝头沙沙翻动。
他枯瘦的手指在掌心掐算,浑浊的眼珠忽然定住:"雀骨入命,破军星照宫,这孩子没文曲星护持,读书是读不出名堂的。
" 他斜睨着躲在父亲身后的邹鹏,"比不上两个姐姐灵透,倒有把子武力气 —— 将来吃军粮合适。
"邹鹏看见父亲的瞳孔骤然缩紧,像被人当胸泼了盆冰水,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但父亲很快堆起笑,袖中摸出银钱往太叔公手里塞:"劳您费神..." 那枚银元落进铜盘时叮咚一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远了。
从那以后,邹鹏总能在父亲转身时捕捉到一声叹息。
深夜里他佯装熟睡,听见东厢房传来压抑的啜泣。
母亲的肚子己经显怀,她的哭声混着窗外虫鸣,碎成一片片:"都怪我... 怀他时贪那口酒... 是我误了孩子..."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帐角织出惨白的网。
邹鹏把脸埋进枕头,指尖紧紧攥住粗布被面 —— 他记得去年春日,自己蹲在溪边用柳枝编了只活灵活现的蚂蚱,两个姐姐围着他笑出小梨涡;他也记得父亲曾夸他爬树比猢狲还利索,眼里盛着的星火。
如今那些星火灭了,只余下太叔公纸页上的墨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他钉在 "从军" 二字上。
母亲的自责如藤蔓般在暗处疯长,而他在这窒息的氛围里渐渐明白:有些人生来不是被期许的种子,而是被命运挑剩下的石子,注定要滚向不同的归途。
果然,邹鹏的学业一塌糊涂,先生教的字隔天就忘得干干净净。
两个姐姐能把《三字经》背得朗朗上口时,他还在为 "人之初" 的笔画发愁。
至于弟弟,自出生起便像颗璀璨的星子,照亮了全家的眉眼 —— 除了母亲,再没人注意到邹鹏总在灶台边啃冷窝头,也没人问过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父亲等不及小儿子长到七岁。
邹鹏十岁那年,弟弟才三岁,就被抱着去了太叔公的卦摊。
邹鹏远远看着老人颤巍巍铺开宣纸,狼毫笔在砚台里转了三转,忽然一拍大腿:"这娃儿是麒麟骨配文昌星!
日后必成大器!
" 他蘸着朱砂在黄纸上画符,"只是命盘与父星相冲,得认个五行相合的干爹,方能压住运势。
"父亲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是邹鹏从未见过的灼灼火光。
回程路上,己有些家业的父亲破天荒买了糖炒栗子,捏着一颗塞进小儿子手里:"咱们阿麟是要做大官的。
" 母亲摸着三岁的邹麟,嘴角漾起笑纹。
邹鹏跟在后面,鞋底踩着路上的碎石子。
他知道今晚饭桌上会有红烧肉,知道这是沾了弟弟的光,就像知道父亲怀里的幼弟永远不会像自己一样,在雪天里穿着脚趾头都出来布鞋,冻得脚尖发紫。
太叔公的黄纸符在风里哗哗作响,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母亲摸着他的头说 "鹏儿手巧,以后学门手艺也挺好",可话音未落,就被父亲摔茶碗的声音打断了。
暮色漫过青石板路,弟弟在父亲肩头咯咯笑,栗子壳落在邹鹏脚边。
他弯腰捡起那点暖烘烘的甜,忽然觉得手里攥着的不是果仁,而是命运随手撒下的、两颗截然不同的种子 —— 一颗在暖阳里抽芽,另一颗却注定要在阴影里,长成歪歪扭扭的树。
大姐第三次冲击宗门内门失利时,父亲又往执事堂塞了二十箱琉璃盏。
邹鹏蹲在墙角数那些朱漆木箱上的铜扣,看管家小厮用红绳捆了骡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在他影子里轧出深浅不一的辙痕。
二姐早己是内门弟子,上月寄回的信里说得了主峰长老点拨,笔下的符咒能引动天雷。
而他十五岁那年就被测出没有灵根,连外门试炼的场子都没资格进,只能攥着空白的荐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里低头往家走。
父亲总在酒后骂他 "废物",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不如你娘肚子里那块肉!
" 弟弟八岁就测出天灵根,上个月刚得了内门首座的亲传,连带着玉氏房里的香炉都换成了羊脂玉的。
母亲摸着邹鹏掌心的茧子,叹着气往他怀里塞碎银:"去城西学个木匠吧,好歹有门手艺..." 话没说完,就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 父亲又在摔茶盏,骂他 "连颗灵石都看不住"。
变故发生在秋分那天。
炎国钦差大人路过府门,忽然掷来两颗描金匣子:"贵府主母面相有灵慧之光。
" 父亲劈开匣盖时,紫光映得满室生辉,竟是两枚筑基丹。
谁也没想到,年逾西十的玉氏和父亲竟都是隐匿灵根的体质,服下丹药后,修为如沸汤腾涌,半月后便突破了练气期。
自那以后,府里整日车马喧嚣,各路修士捧着灵植宝器来攀交情,父亲腰间的储物袋日渐鼓胀,看邹鹏的眼神却愈发冷冽 —— 那日他弯腰捡地上的下品灵石,父亲的剑匣狠狠抽在他背上:"没出息的东西,连颗石头都拿不稳!
"母亲躲在回廊拐角抹眼泪,手里还攥着给邹鹏新做的护腕。
他低头看着腕间粗布纹路,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太叔公说他 "适合从军" 时,母亲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他揽进怀里。
如今府里的琉璃灯越点越亮,照得他影子越来越淡,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被满室珠光宝气洇得几乎透明。
只有后院老槐树下的石磨还认得他,每到深夜,他就着月光磨木工刨刀,刃口映出自己棱角模糊的脸 —— 那是在这个灵气纵横的世界里,唯一属于他的、不带灵光的锋芒。
他终究是从偏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十八岁的暮春,他跪在正厅青石板上,膝头硌着去年冬天父亲新铺的冰纹地砖。
父亲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指尖拨弄着刚得的琥珀扳指,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
檐角铜铃在风里碎成细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晒干的丝瓜瓤,又轻又脆:"爹,让我管账房吧,或者... 去庄子上收租..."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冷笑截断。
"管账?
" 父亲的扳指磕在茶盏边缘,"你连乘法表都算不利索,还敢碰银钱?
" 榻边的鎏金香炉飘来沉水香气,熏得他眼眶发酸。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的语气,对太叔公说 "这孩子随他娘,愚笨"。
深夜的雨丝扑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他跪在母亲卧房外,额头抵着雕花门框,听见屋内传来辗转的叹息。
"娘,我要走了。
" 喉间滚过滚烫的咸涩,"去南边的城池... 学做木工也好,当个护院也罢..." 雨声渐急,他看见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烛火,在自己蜷曲的影子上织出碎金。
母亲的脚步声忽然近了,却在门后停住,良久,传来布料摩挲的窸窣 —— 她大概是在摸自己前些天送的蜀锦帕子。
"鹏儿..."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湿得能拧出水来,"到了外头... 别总逞强..."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父亲呵斥仆人的动静。
邹鹏猛地起身,袖中掉出半块硬饼 —— 那是他藏了三天的口粮。
他弯腰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战鼓,又像丧钟。
翻墙时勾破了袖口,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快。
后院的老槐树在雨中簌簌发抖,他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树是他出生那年栽的,当时父亲还说 "要等鹏儿中秀才,就在树下摆十里长宴"。
此刻他攥着腰间母亲偷偷塞的荷包,里面是五两碎银和半块护身符,沿着墙根往巷口走,身后的朱漆府门越缩越小,最后变成墨色天幕下一个模糊的红点,像谁不小心溅上的一滴血。
雨幕中,他摸出怀里的木工刨刀,刃口在闪电里划出冷光。
这把刀陪他磨了三年,能削出薄如蝉翼的木片。
前方是漆黑的长街,尽头隐约有更夫提着灯笼走过,灯笼上 "平安" 二字被雨打湿,晕成两团温柔的红。
他踩过积水,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第一次这样清晰 —— 不是谁的儿子,不是家族的累赘,只是一个要去看看天地多大的、十八岁少年。
邹鹏跟着商队的篷车颠簸了半个月,车辙印里的泥土从赤红换成苍黄,终于在某天傍晚看见城墙垛子刺破灰蓝的天幕。
城门洞开处,青石板缝里长着苔藓,"姜西州" 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被夕阳镀成古铜色,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木工刨刀,指尖蹭上一点剥落的金粉。
码头上的苦力们赤着脚在水洼里踩出啪嗒声,邹鹏把破包袱往肩头一甩,挤进扛麻包的队伍。
日头毒辣,汗水渗进后背的旧伤 —— 那是父亲用剑鞘抽出来的疤。
他咬着牙扛起三百斤的粮袋,听监工的哨子在头顶尖啸,忽然想起太叔公说的 "破军命",原来不是要他穿铠甲,而是让他在生活的重负下,把自己炼成一块铁。
第三日尿血的时候,他正蹲在河埠头啃硬饼。
铁锈味在喉间翻涌,他望着水面里自己浮肿的脸,忽然抓起岸边一块碎瓷片,在掌心划开道血口。
鲜血滴进水里的瞬间,黑虎帮的疤脸堂主正好路过,踢了踢他的鞋尖:"小子,想赚痛快钱吗?
"黑帮的场子设在城西暗巷,邹鹏揣着短刀站在赌坊门口,看骰子声和叫骂声从门缝里漏出来。
他学会了用眼角余光扫生面孔,用膝盖顶碎找茬者的筋骨,也学会了把挨刀的疼当作挠痒 —— 毕竟比起父亲的冷眼,这些拳脚反而来得实在。
两个月后官兵冲进来时,他正攥着酒坛砸向一个泼皮,碎瓷扎进掌心的刹那,忽然觉得解脱:原来自己早就不是邹家那个连灵石都捡不稳的废物,而是能在刀光里抢出一条路的狠角色,奈何黑虎帮被官府剿灭,邹鹏只能流落街头。
流落街头的第七日,他在医馆幌子下看见 "求热血" 的黄纸。
穿青色大褂的老大夫用银针戳他指尖,浑浊的眼珠忽然亮了:"你这血... 带着股子刚劲。
" 铜盘里的血珠凝而不散,像颗暗红色的珠子。
邹鹏盯着那血,想起母亲房里的羊脂玉香炉,想起父亲摔碎的茶盏,忽然咧嘴笑了 —— 原来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不是被嫌弃的愚笨,而是这腔怎么也泼不灭的血。
攥着卖血得来的碎银,他在街角看见个老木匠正在修补门板。
刨刀在木头上卷出金黄的花,那弧度让他胸口发烫。
他摸出怀里的刨刀,刀刃还沾着黑虎帮那残留的血,却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或许命运从来没给他文星武曲,只是要他在这泥里水里,把自己活成一把虽钝却利、能劈开混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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