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河阳县,天光吝啬地只透出一层灰白。
风像裹着砂砾的刷子,贴着地面扫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陈慈航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己磨出毛边的皂色捕快服,寒意依旧如同细针,顺着脖颈往里钻。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对着掌心哈了口白气,那点微弱的热量转瞬即逝。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低鸣,提醒着他从昨夜到现在,只灌下去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慈航!
磨蹭什么呢?
点卯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从县衙那扇吱呀作响的侧门里传来。
陈慈航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清冽又带着几分尘土味的冷空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快步走了进去。
县衙的签押房不大,光线昏暗。
几张磨损严重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些散乱的卷宗和笔墨。
几个同样穿着皂衣的捕快或站或坐,脸上都带着几分没睡醒的倦怠。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旧纸张的味道。
主位上坐着河阳县的捕头,姓刘,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面皮黝黑,身材敦实,正皱着眉头翻看着一份卷宗。
他抬眼扫了一圈,看到陈慈航进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陈慈航年纪虽轻,但做事勤勉,观察细致,在县衙里口碑不错,刘捕头对他还算看重。
“人都齐了?”
刘捕头清了清嗓子,“今儿没什么大案子,都给我打起精神,街面上多转转。
东街张记米铺掌柜前日来报,说库房顶上丢了几片瓦当,怀疑是贼人踩点。
慈航,老秦,你俩去瞧瞧,仔细点,别漏了什么痕迹。”
“是,头儿。”
陈慈航和一个身材微胖、眼角带着几分世故笑意的中年捕快同时应声。
那中年捕快便是秦守正,绰号“老秦”,是衙门里的老人了,经验丰富,但也深谙衙门里的“油水”之道。
点卯散后,众人各自领了差事散去。
陈慈航和老秦并肩走出县衙。
“小子,还没吃早饭吧?”
老秦熟稔地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邦邦、掉着渣的粗面饼,掰了一小块递给陈慈航,“先垫吧点,瓦当记那点破事,耽误不了晌午吃饭。”
陈慈航犹豫了一下,腹中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那点微薄的自尊。
他接过饼子,低声道:“谢了,秦叔。”
“甭客气。”
老秦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差事啊,饿肚子是常事。
你小子有股子机灵劲儿,就是脸皮太薄。
该伸手的时候就得伸手,不然饿死都没人知道。”
陈慈航默默嚼着干硬的饼子,没说话。
他知道老秦话里的意思。
河阳县不大,捕快们的“外快”来源就那么几处:帮商铺“看场子”收点辛苦钱,处理些小纠纷时两边“说和”拿点好处,甚至偶尔遇到能“私了”的小案子……但陈慈航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望:“慈航,咱家虽穷,但骨头要硬。
进了公门,更要记得‘公’字怎么写,要对得起这身衣裳,对得起良心……”良心……陈慈航摸了摸空瘪的钱袋,里面只剩下三枚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
房租己经拖欠了半个月,房东沈娘子虽没开口催,但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
还有身上这件破旧的捕快服,袖口的裂口又大了些,得想办法找块布补补。
“想什么呢?”
老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到了,就是这儿。”
张记米铺位于东街中段,门脸不大,但生意尚可。
张掌柜是个精瘦的小老头,见到两位捕快,连忙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透着焦虑。
“秦爷,陈小哥,可把你们盼来了!”
张掌柜引着二人往后院库房走,“您二位给看看,就前儿夜里,库房顶上的瓦当,掉了好几片!
我寻思着,这平白无故的,瓦当怎么会自己掉?
定是有那不开眼的蟊贼踩坏了房顶,想摸进来偷粮!”
库房是间土坯瓦顶的独立小屋,位置僻静。
老秦绕着库房走了一圈,眯着眼打量屋顶。
果然,靠近后墙的一溜瓦片,明显缺了几块,露出底下黑黢黢的稻草和椽子。
“掌柜的,梯子呢?”
老秦问道。
张掌柜赶忙搬来一架竹梯。
老秦年纪大了,身体有些发福,爬梯子不太利索,他冲陈慈航努努嘴:“慈航,你年轻,腿脚麻利,上去瞧瞧。”
陈慈航应了声,利落地攀上梯子。
屋顶的瓦片积了层薄灰。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瓦片缺失的地方,俯下身仔细观察。
断裂的瓦片边缘很新,显然是刚掉不久。
他伸手在露出的椽子和稻草上摸索,指尖触到一点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粉末感。
他捻起一点,凑到眼前细看,是些灰白色的粉末,像是……泥灰?
他顺着椽子往下看,目光落在库房后墙的墙根处。
那里有一小片泥土颜色似乎比周围深一些。
他顺着梯子爬下来,走到墙根边蹲下。
“发现什么了?”
老秦凑过来问。
陈慈航用手指捻起一点深色的泥土,又抬头看看屋顶破损的位置,再对比一下墙根泥土的湿润度,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秦叔,你看,”他指着墙根那片深色泥土,“这里的土比其他地方潮湿,像是被踩踏过不久。
再看屋顶破损的位置,正好在这片土的上方。
瓦片是从外面被踩破的。”
“踩破的?”
张掌柜紧张地问,“真是贼?”
陈慈航摇摇头:“不像。
踩踏的痕迹很集中,力量不小,但只有这一处。
如果是贼人踩点或者撬瓦,动作会更分散,痕迹也会更杂乱。
而且……”他摊开手掌,露出指尖那点灰白色粉末,“这是瓦片底下椽子缝隙里的泥灰,被踩碎了掉下来的。
瓦片断裂的方向,也是从外向里压碎的。”
老秦经验老道,立刻明白了:“哦?
你是说……不是外面的人踩上去,是里面的人……”陈慈航点点头:“很可能是有人在库房里面,用力蹬踏房顶的某个位置,把瓦片震碎了。
力量很大,所以瓦片被踩破掉了下来。”
“里面蹬的?”
张掌柜一脸愕然,“库房里只有米啊!
谁没事在里面蹬房顶?
吃饱了撑的?”
“库房里最近放过别的东西吗?”
陈慈航问。
张掌柜想了想:“没有啊,就是堆米。
哦,对了!
前天下午,隔壁街王木匠把他那套新打的木匠家什临时放我这小半天,说家里地方小,挪不开。
傍晚他就搬走了。”
“王木匠?”
老秦摸着下巴,“他放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动过房顶?”
“这……我没太注意。”
张掌柜有些不确定。
“去问问王木匠就知道了。”
陈慈航站起身,“麻烦掌柜的带个路?”
找到王木匠时,他正在铺子里刨木头,满身木屑。
听到问起库房房顶的事,王木匠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哎哟!
瞧我这记性!
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我把那根最长的刨梁竖起来靠墙放,结果没放稳当,倒了!
那家伙,老沉了,一头就杵房顶上了!
我当时就听见‘咔嚓’一声响,心想坏了,别把人家房顶捅漏了!
赶紧扶起来一看,好像没事?
我就没敢声张……这……这真捅漏了?”
王木匠一脸懊恼和忐忑。
真相大白。
不是什么蟊贼踩点,就是一场意外。
张掌柜哭笑不得,埋怨了王木匠几句,王木匠自知理亏,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找人来修好房顶,还赔了张掌柜几文钱算是压惊。
从张记米铺出来,己近晌午。
老秦拍了拍陈慈航的肩膀,笑道:“行啊小子,眼够毒的。
省了咱们多少瞎忙活。
走,秦叔请你吃碗面!”
陈慈航本想推辞,但肚子的抗议声实在响亮,加上解决了案子心情也轻松了些,便点头应了:“谢秦叔。”
两人来到县衙附近一个简陋的面摊。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老汉,一口大锅热气腾腾,煮着清亮的汤水。
案板上摆着揉好的面团。
“老刘头,两碗阳春面!
多加一勺猪油!”
老秦熟门熟路地坐下喊道。
“好嘞!
秦爷稍等!”
老刘头应了一声,麻利地揪起面团,甩开膀子拉了起来。
面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翻飞,由粗变细,最后化作一把银丝般的面条,落入翻滚的汤锅中。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了上来。
清汤寡水,几根碧绿的葱花漂浮其上,唯一奢侈的,就是老秦特意要求的那勺凝脂般的猪油,在汤面上化开一小片诱人的油花,散发出朴实却勾人的香气。
“快吃快吃,趁热!”
老秦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吸溜起来,声音响亮。
陈慈航也拿起筷子。
面很筋道,汤带着面香和淡淡的咸味,混合着猪油的荤香,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不啻于人间美味。
他吃得很快,却很安静,每一口都仔细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和满足。
三枚铜钱一碗的面,是他平日里轻易舍不得的“奢侈”。
“慈航啊,”老秦吃得半饱,放缓了速度,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你这本事,窝在河阳县查这些鸡毛蒜皮,屈才了。”
陈慈航咽下口中的面:“秦叔说笑了,都是分内事。”
“分内事?”
老秦嗤笑一声,“分内事就是天天查谁家丢了鸡,谁家瓦被踩了?
你小子心里那股劲儿,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老秦。
你看卷宗时那眼神,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河阳县太小,水太浅,养不住真龙。”
陈慈航沉默地喝着面汤。
老秦的话戳中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
他确实不甘心。
他渴望更大的舞台,去触碰那些更复杂的真相,去践行心中那个“公”字的重量。
但现实是,他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要精打细算。
“想往上爬,光有本事不行。”
老秦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得懂‘规矩’,得有人‘提携’。
咱们刘头儿是个实在人,但也就到这了。
你得给自己找条路。”
“什么路?”
陈慈航抬眼看他。
老秦嘿嘿一笑,没首接回答,反而问道:“知道为啥张掌柜今天那么痛快就认了王木匠的账,还肯赔钱吗?”
陈慈航略一思索:“他怕麻烦?
或者……怕咱们捕快?”
“对喽!”
老秦一拍大腿,“咱们这身皮,就是‘规矩’的一部分!
老百姓怕官,更怕麻烦。
很多时候,事情不用查那么清楚,只要咱们去了,往那一站,他们自己就愿意‘大事化小’。
这里头……”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就有门道了。
该拿的拿,该放的放,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长久之计。
像你今天这样,非把根儿刨出来,累不说,还断人财路。”
陈慈航的脸色沉了下来。
碗里的面汤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他放下筷子,碗底还剩下一点汤。
“秦叔,”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爹临死前跟我说,穿了这身衣裳,就得对得起它。
瓦当破了,是小事。
但小事若不明,大事何以清?
张掌柜的米没丢,王木匠也不是贼,这就够了。
至于财路……不该我拿的,一文钱都烫手。”
老秦看着陈慈航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最后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他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抹了抹嘴。
“行,你小子……有骨气。”
老秦的语气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无奈,“这世道,有骨气是好事,也是坏事。
算了,当我没说。
吃好了?
走,回衙点卯。”
陈慈航默默点头,从怀里摸出那三枚仅有的铜钱,放在油腻的木桌上。
清脆的声响。
“掌柜的,面钱。”
老刘头忙不迭地收起来:“哎,好嘞!
陈小哥慢走!”
走出面摊,深秋的风依旧冷硬。
陈慈航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衣领。
那碗阳春面的暖意,似乎很快就被现实的风吹散了。
他摸了摸袖口的裂口,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边缘。
房租、饭钱、补衣服……生存的压力像无形的枷锁,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老秦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
“规矩”、“财路”、“提携”……这些词带着一种浑浊的油腻感,让他本能地排斥。
但他也知道,老秦说的是这个世道最真实的一面。
单凭一腔热血和几分机敏,能走多远?
他抬头望向县衙那灰扑扑的屋檐。
那里,堆积着无数鸡毛蒜皮的卷宗,也锁着他看不见的未来。
回到签押房,下午没什么差事。
陈慈航整理着上午的案卷,将瓦当案的始末详细记录清楚。
他写得一手好字,端正有力。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
那是三张当票。
一张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方普通的砚台,当了五百文。
一张是母亲陪嫁的一根银簪子,当了三百文。
最后一张,是他自己那件稍微体面些的旧长衫,当了二百文。
三张纸片,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赎回的期限快到了。
可他连吃饭的钱都要算计,哪里有余钱去赎?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那碗阳春面的余温,和袖口裂开处的凉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桌案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签押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一种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却又不甘沉沦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一个年轻的帮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陈、陈大哥!
秦叔!
不好了!
出、出大事了!
城西……城西乱葬岗那边……发现一顶花轿!
里面……里面有个穿新娘衣服的……死人!”
陈慈航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一扫而空,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花轿?
新娘?
死人?
河阳县的天,似乎要变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