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像是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消毒水也盖不住的尿臊气。
陶娜兰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薄得像纸片的破棉被根本挡不住养老院那漏风的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她想动一动,身体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老不死的,又拉床上了?
晦气!”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带着浓浓的嫌弃。
是那个黑心老板雇的“护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妇人。
陶娜兰想辩解,想说自己没有,可嘴唇哆嗦着,只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装什么死!”
妇人粗暴地掀开她的被子,一股更浓重的异味散开。
她毫不客气地拧着陶娜兰枯瘦胳膊上的皮肉,“就知道添麻烦!
要不是看你儿子那点钱,早把你扔出去了!
呸!”
尖锐的疼痛让陶娜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儿子?
钱?
她哪还有什么儿子!
那三个她掏心掏肺养大的儿子,早就把她当成了累赘,塞进这比猪圈好不了多少的养老院,就再也没露过面。
每月那点微薄的“养老钱”,怕是连买这点罪受都不够!
而那个被她忽视了一辈子的女儿秀兰……她连女儿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见的,都模糊了。
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为什么要对儿子们那么好?
为什么要把小西上大学的钱借给刘小谷那个祸害?
为什么对秀兰那么刻薄?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哭丧着脸给谁看?”
妇人见她流泪,更加不耐烦,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老虔婆,早死早超生,省得碍眼!”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陶娜兰感觉自己像破风箱一样撕扯着胸腔,眼前阵阵发黑。
那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无边无际,只有彻骨的悔恨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紧紧包裹着她。
……热。
一股燥热,夹杂着土腥气和淡淡的、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糊了的焦味。
陶娜兰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
不是养老院那昏黄破败的灯泡光,而是……从糊着旧报纸的木头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实实在在的天光!
身下不再是冰冷的木板,而是……带着微微暖意、铺着粗糙土布床单的土炕!
她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动作太大,扯得身上一阵酸软。
她茫然地环顾西周。
低矮的土坯房顶,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
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有些地方己经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
一个掉了漆的红漆木柜立在墙角,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叠放整齐、却洗得发白的衣物。
炕头连着灶台,灶膛里的火似乎刚熄不久,还残留着一点余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焦糊味。
这是……她的老屋!
她和赵勇的家!
几十年前,还没被儿子们败掉、没被时间侵蚀得只剩残垣断壁的那个家!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皮肤虽然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却紧实温热,绝不是养老院里那层松弛冰冷的死皮!
她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嘶——”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淹没了她。
她回来了?
回到了什么时候?
老伴赵勇呢?
孩子们呢?
就在这时,外间堂屋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争执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陶娜兰混沌的思绪。
“……哥,你听我说,小谷她爹这次真是遇到坎儿了!
就借五十块,等过了这个年关,他缓过劲儿来,立马还!
连本带利都还!”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央求。
这声音……是大儿子赵建中!
“五十块?
建中,你知不知道这钱是干啥用的?”
另一个略显沉稳、却同样压着火气的声音响起,是西儿子赵建学!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委屈,“这是娘攒了多久,给我去省城上大学的学费和头两个月的嚼用!
你借走了,我拿啥去报到?
拿啥在城里活?”
轰——!
陶娜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1977年冬!
小西考上大学那一年!
刘小谷!
借学费!
前世的噩梦,那一切悲剧的起点,就在眼前!
“建学,你小声点!
别吵醒了娘!”
赵建中的声音带着心虚的慌乱,“哥知道你委屈,可小谷她爹……他欠了赌债,人家说了,三天内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胳膊!
小谷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求我……我是她对象,我能眼睁睁看着吗?
再说,你上大学是大事,可这救人……也是急事啊!
你成绩那么好,晚一年去,学校还能不要你了?
明年……明年哥砸锅卖铁也供你!”
“晚一年?
哥,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
机会多难得!
多少人挤破头?
明年政策啥样谁知道?
再说,砸锅卖铁?
家里还有啥值钱的?
这钱是娘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赵建学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刘小谷她爹是赌钱输了!
那是无底洞!
你这次借了,下次呢?
下下次呢?
这钱不能借!”
“建学!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小谷是我对象,以后就是你嫂子!
她爹有难,我们老赵家能袖手旁观?
这叫人情世故!
再说了,娘最疼我们兄弟,我跟娘好好说说,她肯定能理解!
顶多……顶多就是我先借走,回头再慢慢还娘……”赵建中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也拔高了些。
“哥!
你……”陶娜兰再也听不下去了!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前世被遗弃在养老院的冰冷绝望,被虐待的痛苦屈辱,儿子们的冷漠无情,还有此刻大儿子这愚蠢透顶、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人情世故”……所有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冲下了冰冷的土炕。
脚底板踩在粗糙冰凉的地面上,那真实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也更加愤怒。
“吱呀——”一声,她猛地拉开了里屋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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