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竹轩的玻璃天窗上,像有千万只鬼手在挠抓。
顾承钧把最后一件青花梅瓶挪到干燥处时,头顶突然坠下一串水珠,正砸在他后颈。
冰凉的触感激得他缩了缩脖子,指腹却还稳稳托着康熙年间的薄胎瓷。
“这破屋顶迟早要了人命。”
他对着漏水的房梁骂了句,转身时撞倒了一摞《文物修复》杂志。
泛黄的纸页在潮湿空气里舒展,露出十年前爷爷在扉页写的批注:“釉层分离需用陈年枇杷蜜”。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顾承钧抄起门闩时,正撞见老陈头那张被雨水泡发的脸。
旧货贩子裹着发霉的军大衣,怀里鼓鼓囊囊的包裹却在滴水,渗出的水渍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顾家小子,给你送钱来了!”
老陈头挤进门就掀开油布,露出尊半人高的女伶瓷俑。
彩绘釉面在应急灯下泛着鳞片似的光,戏服褶皱里还沾着新鲜红土。
顾承钧的指尖悬在瓷俑裙摆上方三寸:“墓葬货?”
“郊区工地挖的,明代大路货。”
老陈头跺着脚甩水,眼睛却瞟向墙角堆着的泡面箱,“你爷爷当年连战国帛画都敢收......”玻璃天窗炸响一声惊雷。
顾承钧看见瓷俑眼角釉泪在闪电中诡异地反光,像道凝固的泪痕。
他摸出最后两张百元钞拍在案上:“东西留下,你走。”
老陈头抓钱的手顿了顿,转身时突然压低嗓子:“这东西......夜里别碰。”
军大衣裹着湿气擦过门槛,混着土腥味的尾音散在雨幕里。
子夜两点十七分,顾承钧对着工作台上的瓷俑灌下第三杯浓茶。
苏小满白天打翻的丙烯颜料还在白大褂袖口结着硬块,随着他擦拭瓷俑的动作摩擦出细响。
实习生留下的便签纸贴在显微镜旁:“老板,下月房租要不咱们首播修文物?”
棉布手套触到瓷俑的刹那,他后槽牙突然泛起铁锈味。
那尊垂目敛眉的女伶突然在视网膜上扭曲成重影,戏服上的缠枝莲纹活过来似的绞住他手腕。
有团灼热的气流顺着指骨窜上天灵盖,耳膜被尖利的啸叫刺得生疼。
“火......逃......”顾承钧踉跄着撞翻工具架,手术镊和鬃毛刷叮当落地。
他死死攥住工作台边缘,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应急灯管滋啦闪烁,瓷俑面颊的桃红釉在明灭间泛出尸斑似的青灰。
“应激反应?”
他对着空气自嘲,摘掉手套的右手却在发抖。
老樟木工作台上还留着爷爷用刻刀划的刻度线,十五岁那年他就是趴在这里,看着老人用银针挑出青铜爵里的水锈。
那些绿幽幽的锈渣落进瓷盘时,也曾发出类似的呓语。
瓷俑突然发出细碎的崩裂声。
顾承钧条件反射般扑过去,却在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时僵住。
女伶的嘴唇在台灯下裂开蛛网细纹,某种混着土腥与檀香的气息从缝隙里渗出。
他鬼使神差地凑近裂缝,应急灯的电流声突然拔高成蜂鸣。
“血......他在听......”顾承钧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
后院老槐树的枯枝啪地折断在窗棂上,震得案头那盏宣德炉里的残香簌簌飘散。
他缓缓转头望向墙角的监控屏幕,九个分屏画面中的第七格正闪过半张惨白的脸——那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材料室。
监控屏幕第七格的雪花点还在跳动。
顾承钧抓起强光手电筒冲进走廊时,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生锈铰链般的摩擦声。
材料室木门吱呀着晃开半寸,霉味混着某种焦糊味扑面而来——像爷爷当年用松烟墨拓碑文时烧糊的宣纸。
手电光柱扫过陈列架,那些浸泡在蒸馏水里的青铜残片正在玻璃罐中浮沉。
最顶层装着爷爷失踪前修复的宋代影青瓷枕,此刻枕面上“鸳鸯戏水”的刻花里渗出暗红水渍,顺着玻璃壁缓缓爬行。
“应激反应。”
顾承钧又重复一遍,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铁锈味。
他摸出手机对着瓷枕连拍三张,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水渍突然蒸发成缕缕青烟。
监控分屏里那张白脸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到工作台时,女伶瓷俑的裂缝己经蔓延到脖颈。
顾承钧用生宣纸裹住瓷俑的刹那,指尖突然刺痛——三十年前爷爷给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做胎体加固时,也曾被突然崩裂的釉片划破手指。
那天深夜,他听见爷爷在工作室对着染血的绷带喃喃:“器物记仇啊......”樟木柜最底层的海盐罐结了潮,顾承钧抓了把撒在修复室门槛。
盐粒落地的簌簌声里,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与瓷俑裂缝扩张的节奏逐渐重合。
当三重铁锁咔嗒落下,应急灯恰好照出瓷俑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那本该垂首的衣带正蛇一般缓缓游动。
雷声在凌晨西点十七分达到顶峰。
顾承钧蜷缩在会客室的老沙发里,看着监控屏幕第七格彻底变成噪点。
雨水冲刷着青竹轩门前的石狮子,把老陈头军大衣蹭上的红土冲成蜿蜒血溪。
他摸出爷爷那本1987年版的《古瓷鉴定手册》,发现夹着挂号信收据的那页多出半枚朱砂指印——和他去年在公安局认领遗物时看到的尸检报告指纹高度重合。
瓷俑被封进铅盒前最后的监控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顾承钧用放大镜反复确认过:女伶翻飞的翠蓝水袖内侧,有用锔钉修补过的三孔裂痕。
而爷爷失踪当天带走的工具包里,正少了一枚鱼尾形金钢钻。
暴雨将歇时,顾承钧摸黑从后院井里打了桶水。
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时,他看见涟漪中浮出半张青白面孔——不是监控里那张——是十五岁生日那天,爷爷捧着定窑白瓷碗教他观釉色时,碗底突然映出的戏子妆容。
“器物记仇。”
他对着水面中扭曲的倒影呢喃,攥着吊桶的指节发白。
井底传来沉闷的回响,像是有人隔着百丈深的岩层,在敲打青铜编钟的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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