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铁架床发出濒死的吱呀声,林小醒猛地睁开眼睛。
又是这个梦。
黑暗里残留着纸张摩擦皮肤的冰凉滑腻,还有试卷怪细长墨笔首插眉心的呼啸声。
心脏在肋骨下面疯狂擂鼓,冷汗顺着额角滑到脖颈。
三天了。
连续三个晚自修结束后的深夜,她都被同一个怪物拖进那间扭曲变形的教室,然后被试卷折叠的利齿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醒?
又抽风了?”
对床传来苏妙妙模糊不清的嘟囔。
林小醒把脸埋进枕头,几乎要将布料闻出丝线焦灼的气息。
她不敢开口告诉任何人自己碰见了什么。
噩梦只会被嘲笑,被当成偷懒逃学的借口。
她甚至不敢去看床头挂着的校服,仿佛下一秒沾着墨渍的试卷会从袖管里爬出来,重新缠紧她的脖子。
教学楼像一只巨大的蹲伏的兽,白日阳光再盛,此刻也被无边墨色吞噬得只剩下一个冷硬的、线条紧绷的轮廓。
林小醒每一步都在走廊发出空洞的回响。
头顶惨白的灯光打在冰冷的瓷砖地面,竟显出几分教室里那个扭曲空间的底色。
教室空无一人。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钻进来,卷起桌面上散落的几张空白的纸页,发出哗啦啦——的单调声响,在寂静里被放得无限大,像某种不怀好意的召唤。
林小醒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
声音变了!
不再是梦里那带着浓重湿气几乎粘稠的纸页翻动声,而是一种干燥、轻盈、却更加勾魂的沙沙声,像指甲刮过黑板,让她心头突突猛跳。
这平静的日常里,正无声嵌入了令人作呕的熟悉节奏。
她的手指在裤兜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她猛地扑向自己靠窗的座位。
那里有她精心准备的“武器”——一支涂满胶水的铅笔。
这是她昨天被追得无处可逃时急中生智留下的“防身符”。
她祈祷能在被彻底拖入噩梦前抓住那点微薄的依仗。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笔杆。
头顶唯一照亮讲台的那盏日光灯,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光线明灭闪烁,像垂死生物不规律的痉挛。
啪嗒!
一滴浓稠如墨迹的冰冷液体,从灯管破裂的缝隙中坠落,正好砸在林小醒摊开的英语练习册上,瞬间晕开一个不规则的、边缘滋滋作响冒着细小气泡的黑圈。
那液体带着一股刺鼻的氨水和油墨混合的味道——梦里试卷怪身上的气味!
心脏骤停了一瞬,接着疯狂撞击胸腔。
要来了!
那熟悉的、令骨髓冻结的滑腻感!
她几乎是用指尖抠着粗糙的桌面将铅笔狠狠抓起——这薄薄文具握在手里宛如救命稻草。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教室门的方向冲去。
没时间犹豫,逃!
身后,异变在灯光狂闪中加速上演。
被墨迹污染的英语练习册剧烈地蠕动、膨胀起来。
纸张嘶啦作响,像是无法承受内部某种扭曲生长的力量。
边角疯狂向上翻卷、互相黏连、又不断分裂。
如同被无形的手强行揉捏塑形,又如同某种令人反胃的生物在强行破纸而出。
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轮廓、由粘稠试卷和白纸层层叠叠包裹而成的怪异躯体渐渐膨大、挺立。
无数细小的笔尖和卷曲的纸棱角构成了它的“皮肤”,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湿漉漉的、不祥的光泽。
一个由破碎纸片组成的、边缘不断蠕动的口部裂开,没有声音发出,只有无数锋利折角上下摩擦发出的咔嚓咔嚓的锐响。
锁孔是冰冷的。
林小醒的手抖得厉害,那支带着胶水的铅笔根本插不进该死的锁眼!
门纹丝不动。
身后的气息越来越近,一种潮湿的、带着纸屑霉味的阴风拂过她裸露的后颈。
咔嚓咔嚓的摩擦声己经近在咫尺!
恐惧炸开,肾上腺素彻底压垮了思考的神经。
她放弃了徒劳的开锁尝试,身体爆发出此生最强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扑向旁边紧闭的、布满灰尘的窗户!
哗啦——!
冰冷的玻璃在撞击下应声碎裂!
细小的碎片擦着林小醒的脸颊和手臂飞溅开来,带来细碎的刺痛。
夜风猛地灌入,带着室外尘土和植物的气息,暂时驱散了身后浓重的墨臭。
她尖叫着,裹挟着一身碎玻璃渣和破旧的绿色恐龙睡衣服(那滑稽的尾巴在慌乱中缠到了她的脚踝),一头栽向窗外那片更深的黑暗。
砰!
身体重重摔砸进某种松软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堆积物里。
是教学楼后墙根下那个常年散发着馊水气味的巨大塑料垃圾桶!
预想中骨头碎裂的剧痛没有传来,多亏了桶里装满了清洁工没有及时清走的垃圾袋和废纸。
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眼前一黑,胸口闷得几乎窒息。
垃圾桶内的黑暗令人窒息。
酸腐的馊水、隔夜食物腐败的气息、废弃纸张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林小醒熏晕过去。
她像陷进一片冰冷粘稠的、会呼吸的泥沼。
玻璃碎片带来的刺痛,恐龙睡衣尾巴绞紧脚踝的束缚,还有摔落的闷痛,都比不上这一刻被垃圾淹没带来的生理性反胃。
“咔……嚓……”一个熟悉而刺耳的碎纸声从头顶上方传来,隔着薄薄的桶壁,贴得那么近。
仿佛有东西正趴在桶口边缘,向内窥探着。
林小醒猛地闭上眼,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冰冷的湿意顺着后颈滑下,不知是馊水还是冷汗,那种被注视着的、被当成猎物的感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它来了!
就在外面!
她甚至能想象那由试卷和墨迹构成的扭曲脸孔正贴在桶沿外,无数纸片组成的“口器”无声开合。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绷紧、僵首。
咻!
——嘭!
一道沉闷却又锐利的破空声骤然划破粘稠的恐惧!
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切割、撕裂的爆响!
如同被利刃瞬间劈开的朽木。
紧接着,是一连串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扑哧、扑哧声!
林小醒猛地睁开眼。
一道苍白的光束,从头顶破裂的垃圾桶盖缝隙中透了下来。
借着这微弱的光,她惊魂未定地看到几片被整齐撕裂的、边缘泛着冷硬光泽的碎纸屑飘落下来,掉在她前方的垃圾堆里。
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打印体的数学公式和题目编号。
碎纸的边缘光滑如镜,绝不像撕裂,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力量瞬间切断。
纸片上的墨迹边缘也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金属光泽,仿佛那些字活了过来又突然被冻僵。
外面那尖锐的摩擦声和粘稠的压迫感……消失了?
死寂。
只有她粗重得像拉风箱的喘息,还有垃圾袋在她挣扎中发出的悉索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那差点将她撕碎的试卷怪,就这样不见了?
得……得救了?
恐惧凝固又骤然碎裂的感觉让林小醒浑身发软。
她下意识地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刺猬,恐龙睡衣的兜帽滑落半边,露出苍白汗湿的脸颊和圆睁的、仍盛满惊恐的眼睛。
脚踝被睡衣尾巴勒得发麻,她胡乱挣扎着想要把脚拔出来,脚却深陷在一堆蓬松的废弃打印纸下,踩到一些滑腻的塑胶袋碎片。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稳定的光芒在她左脚旁边轻轻闪了一下。
光芒是金色的,温暖得不含一丝杂质,与这阴暗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林小醒挣扎的动作骤然停住。
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近乎荒谬的、被命运轻轻拨动了一下的好奇暂时压过了恐惧。
她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弯下腰。
手指因为后怕还在微微颤抖,试探着伸向那堆肮脏的纸屑之下。
一枚小小的、不规则的碎片,触手冰凉却又带着奇异的暖意,静静地躺在她的指尖。
它像是由纯粹的光凝结而成,被什么力量强行打碎。
碎片不大,表面流动着仿佛有生命般的微光,构成了一道极其简洁又带着某种奇异美感的数学符号,是希腊字母“Δ”(Delta),代表着变化、差值、未知的可能。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片污浊之中,像个从天而降的秘密,却又散发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光晕。
林小醒捏着这枚小小的光之碎片,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异常真实。
她呆呆地望着它,垃圾桶外的寒风夹杂着破碎纸片的气息灌入。
就在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切割声中被撕碎的试卷怪……那个仿佛撕碎了试卷怪的未知力量……还有这枚光?
它太亮了。
碎片内部似乎埋藏着无数细碎的、跳跃的光点,它们明明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扯断的断口,本该晦暗破碎,却折射出一种奇异的暖意。
那光芒像是拥有生命般在她指尖微微搏动,带着一种顽固、坚决、又不容质疑的存在感,灼得林小醒冰冷的指尖几乎要发烫。
更荒谬的感觉涌上来。
这绝对不属于垃圾桶的垃圾!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阴暗污秽空间的彻底否定。
这光,是撕碎那怪物后遗落的残骸吗?
还是……指引?
头顶那道被砸破的缝隙像一只巨大而无情的眼睛,冰冷的月光从那里窥视着她此刻的狼狈和渺小。
林小醒用力地、贪婪地吸了一口窗外那混杂着尘土和破碎玻璃气息的冷冽空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恐惧和垃圾的酸腐气味。
手指却将那枚发光的碎片握得更紧、更用力。
仿佛握紧了它,就等于抓住了一丝在这个荒诞噩梦中继续生存下去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可能。
这光的温度,竟像刚从谁胸口撕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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