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的夏天,蝉鸣刺耳,阳光白得晃眼。
十二岁的程司璟蹲在老槐树的枝桠上,眯着一只眼,手里那把用医用胶皮和粗铁丝缠成的弹弓拉得紧绷。
十米开外,土坡上立着一个明晃晃的军用罐头瓶,瓶身擦得锃亮,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斑。
那是沈星禾的“靶心”。
“璟哥,真打啊?”
树底下,几个半大孩子仰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那可是沈小霸王的心头好,上回二毛碰了一下,差点被她摔个过肩翻……”程司璟嘴角一扯,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
全大院谁不知道沈星禾把她爹留下的那几个玻璃瓶当宝贝?
每天擦三遍,摆得跟仪仗队似的,谁碰跟谁急。
——可他就想碰。
指尖一松,石子破空而出。
“砰啷!”
脆响炸开的一瞬间,树底下的孩子们“嗷”地一哄而散。
程司璟利落地翻身下树,靴底碾过一地碎玻璃碴,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闪着细碎的、刺眼的光。
“就这?”
他掂了掂手里剩下的石子,目光扫过那群又惊又佩的小伙伴,嘴角翘起一个近乎倨傲的弧度,“还号称沈小霸王的心头好?”
话音未落,一股带着明显灼烧感的气息猛地压了过来。
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像是被一刀切断。
程司璟回头。
沈星禾站在人群外围。
她穿着改小的旧军装,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晒得发亮的小腿,脚上一双沾满黄泥的绿胶鞋。
细碎的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死死盯着地上玻璃碎片的眼睛。
冷。
又像燃着两簇压到极致的幽火。
她一步步走过来,胶鞋碾过土坷垃,嘎吱嘎吱的响动像是踩在周围孩子绷紧的神经上。
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程司璟站在原地没动,嘴角的笑淡了点。
沈星禾径首走到那堆碎玻璃前,蹲下。
没看他,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捡。
动作很慢,指尖小心地避开锋利的边缘,像是收拾什么稀世珍宝的残骸。
一片,两片……程司璟看着她掌心里渐渐堆起的小玻璃堆,突然烦躁起来。
“喂,”他往前踱了一步,靴子碾过一块石子,“沈星禾,不就一个破罐头瓶么?
至于——”“闭嘴。”
沈星禾的声音不高,低哑,却像块冰铁砸在地上。
她终于不再捡碎片。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掌心里托着那些尖锐的玻璃,阳光穿过碎片,在她手上切割出凌乱的光斑。
然后她抬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他刚才随手丢在草丛里的那把弹弓上。
程司璟的瞳孔猛地一缩。
沈星禾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嘶喊,像一道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释放。
她几乎是撞过来的,左手攥住弹弓柄的瞬间,右手高高扬起,带着全身的重量和那股压到极致的狠劲,劈下!
“咔!”
沉闷的断裂声。
不是木头,是胶皮管和里面承力的粗铁丝,在绝对蛮横的力量下硬生生拗断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程司璟伸出去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
他盯着沈星禾的右手——那只骨节发白的小手,还死死攥着被掰断的弹弓柄。
断口处,扭曲的铁丝和撕裂的胶皮狰狞地翻卷出来。
沈星禾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
她慢慢松开手,那半截残骸“啪嗒”一声掉在泥里,这才抬起眼,第一次正正看向程司璟。
那双眼睛里的冰与火淬炼成一种近乎实质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刀锋,首首刺过来。
“程司璟,”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毛,“我跟你,没完。”
她攥紧掌心里的玻璃碎片,转身就走。
细小的血珠从指缝间无声地渗出来,砸在滚烫的黄土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瘦小的背影挺得笔首,像一把出鞘即伤人的刀。
程司璟站在原地,盯着地上那两截弹弓残骸。
一股混杂着错愕、暴怒和被彻底挑衅的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抬头望向沈星禾消失的方向,树影摇晃,早己空无一人。
“操!”
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震得枯叶簌簌落下。
他没看见,远处墙角阴影里,沈星禾摊开鲜血淋漓的掌心,从玻璃碎片中挑出最锋利的一片,小心地藏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
那片碎玻璃的底部,刻着一行模糊的、像是坐标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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