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佷山脉,横亘伏武州,万里苍翠,云蒸霞蔚。
然其壮美之下,潜藏着噬人的凶戾。
高可蔽日的巨木深处,猛兽的嘶吼是永不停歇的伴奏;山道的阴影里,随时可能扑出择人而噬的爪牙。
更为可怖的是那周期性爆发的“兽潮”——积蓄的野蛮洪流席卷而出,所过之处村落化为白地,白骨与断壁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浸透血液的历史。
都匀村,便在这血色轮回的间隙中,如同石缝里挤出的野草,艰难地维系着一丝生机。
村尾背风向阳处,一间简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屋,竹篱围出的小院种着几畦翠绿的菜蔬,这里便是十八岁的屹萧的全部天地。
时光似乎在这个少年身上施展了奇异的魔法。
十八岁的年华,他却如同被封存在了十二三岁孩童的躯壳里,身形单薄矮小。
然而,那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穿在他身上,却透着一股与之年龄体貌不符的沉静气质,像一块被岁月水流磨去锋芒的卵石。
七岁那年,父亲——那个曾在山林中如鱼得水的强健猎户,与村中猎队一同踏入玉佷山无边的绿浪,从此再无音讯。
第二年深冬,寒风吹散了母亲最后的牵挂,她咳尽了思念的余烬,溘然长逝。
七岁的屹萧在村后山新添的坟冢前长跪一天一夜,任凭彻骨冰雨冲刷,烧尽了他幼小心灵的悲怆,换回一场几乎带走他的高热。
是都匀村那些同样不宽裕的邻里,你一勺米汤,我半碗草药,硬生生将他从阎王手中拽了回来。
从此,“百家饭”成了他的口粮:王家阿嬷多熬的一碗杂菜粥,李家阿爷掰下的半块烤得焦香的番薯,赵家汉子顺路塞来的两个刚挖的芋头……每一口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邻里的暖意。
幸运的是,在母亲离世前那两年,她用所剩不多的积蓄,为他求来了邻村一位落魄老童生的两年教诲。
这笔小小的知识财富,意外地成了他在这片凶地上立足的根基。
日头跃上玉佷山颠,霞光尚未褪尽寒意,屹萧便推开屋门。
他细心地给院中菜蔬浇水捉虫,如同呵护着某种珍贵的承诺。
然后,他洗净手,抚平衣角,走向村中那棵见证了几代人生老病死的老槐树。
树下,石板为案,树墩为凳,几个半大的孩子早己眼巴巴地等着。
“屹先生早!”
脆生生的童音驱散了清晨山间的微凉。
“早。”
屹萧温和地笑着回应,利落地踏上那张为他特制的高脚小凳,整个人才堪堪与石板上沿齐平。
这个画面颇有些滑稽——孩子们眼中最博学的“先生”,站起来竟也不比他们高多少。
“昨日我们读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清亮平和的嗓音在树下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轻易便盖过了远处山林传来的模糊兽啸。
他以树枝为笔,在铺平的细沙上一笔一划演示,工整秀逸的字迹与他的矮小形成奇妙的对比。
孩子们或懵懂、或好奇地跟着学写。
偶有哪个被飞过的怪鸟或猛兽的低吼惊扰,屹萧便停下讲解,温声安抚,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些威胁不过是耳旁刮过的山风。
微风穿过老槐浓密的枝叶,沙沙作响,伴着稚嫩的诵读声,这一刻,时间仿佛在老槐树的庇护下凝固成一种奇异的宁静和暖意。
日落西山,夕阳给玉佷山如龙脊般的峰峦勾勒出锋利如刀的金边。
孩子们雀跃着散去,留下一声声道别。
屹萧仔细地用草席将石板书板盖好,踏着渐渐沉入青灰色的山影回到小屋。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粥米香气在小屋里弥漫。
他小心地从挂在梁上的小布袋里捻出一小撮盐,搅入粥中。
束脩微薄:几文铜钱摞在陶罐底,一小袋糙米,几把还带着露水的野菜,有时会有一小罐野蜂蜜或几个山果。
他精打细算,日子清苦,却也自足。
窗台上晒着几片野菜,是为不时之需。
屋内陈设再简单不过,却纤尘不染。
父亲那张几乎长过他身高的巨大猎弓,如今安静地悬挂在墙壁上,早己失去猎杀的血气,上面挂着他的斗笠和一个小布包。
它只是一个沉默的印记,一个关于过往的模糊背影。
油灯点亮,黄晕的光线填满小屋,驱散山影的寒凉。
屹萧坐在灯下,翻开他视若珍宝的书册——一本缺角少页的《幼学琼林》,一本写满他笔记的旧地图,以及一册自己用省下的纸墨抄录的诗文集。
油灯的火苗在他专注的眸中跳跃,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笔墨的幽香(混着柴草味)是独属于他的安宁。
窗外,夜枭的叫声和野兽的嘶吼在深山里此起彼伏,却仿佛被这扇门、这盏灯、这书页筑成的无形屏障远远隔开在山外人看来,一个靠教授几个孩童便能养活自己的读书人,尤其在这穷乡僻壤、强邻环伺的都匀村,的确算得上一种“平凡”的安逸。
不必像猎户日日搏命,无需如农夫挥汗如雨,有片瓦遮头,有薄田蔬食,有书卷相伴。
对于见惯了生死、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山民而言,屹萧的日子甚至透着几分令人向往的“舒适”。
屹萧自己也珍视这份“舒适”。
那些孩子们的欢笑,灶上的薄粥,灯下的书页,院中的菜苗,都凝聚着他用努力和那点来之不易的学问为自己争取到的安稳角落。
这种安稳是如此具体,如此触手可及,让他在巨大而冰冷的山影笼罩下,感到一丝真实的温暖。
他享受着这日复一日的宁静,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然而,无论是村人还是屹萧自己都心知肚明,这份“舒适”是玉佷山打盹时施舍的怜悯。
它建立在那血色历史的灰烬之上,脆弱得如同蛛网,随时可能被山林中酝酿的下一次狂暴所撕碎。
墙上父亲的弓是一个沉寂的警示,窗外夜里的猛兽低吼是提醒。
但此刻,在油灯摇曳的光晕里,在书页翻动的声响中,在孩子们白日念诵的余音缠绕下,屹萧沉浸在他用微末之力亲手构建的“平凡”之中。
这种“舒适”,是对残酷命运的不屈和解,是在无边黑暗笼罩前,那一盏倔强燃烧、不肯熄灭的人间灯火——微小、温暖,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定力。
他像一只在悬崖巨岩上筑巢的鸟,用草茎和羽毛在呼啸的风声中,精心搭建着自己脆弱而珍爱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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