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初二五班的教室却早己被少年人的热情烘得暖意融融。
开学第一天,阔别月余的同学们仿佛失散的鸟群重聚,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过年的趣事、新得的玩意儿、寒假里发生的鸡毛蒜皮,都成了此刻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飞舞的灰尘颗粒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映照着课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和一张张兴奋雀跃的脸庞。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刘程东却像一块被钉在座位上的礁石,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整张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对周遭的沸腾浑然不觉。
前排的徐言实在看不过眼,转过身,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刘程东露在臂弯外的一小片后脑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喂!
刘程东,醒醒!
太阳晒屁股了!
赶紧的,老张明天就要收寒假作业了,你那本子还空着吧?”
被强行从周公那儿拽回来的刘程东,像只被惊扰的树懒,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茫然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水渍,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啊?
作业?
没呢……一个字都没动……”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徐言,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带着浓重的睡意央求道:“好哥们儿!
江湖救急啊!
借我抄抄,回头请你喝奶茶,管够!”
徐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表情分明在说“我就知道”。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动作却极为利索,从自己桌洞里抽出两本厚厚的练习册,“啪”地一声拍在刘程东面前,卷起一小片粉笔灰。
“拿去!
赶紧赶!
就你这速度,我看悬。
明天要是再被老张拎出去在走廊罚站,我可真不替你丢这人,全班都看着呢!”
徐言说完,嫌弃地摆摆手,转身挤过几个还在打闹的同学,回了自己前排靠过道的座位。
首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刘程东才慢吞吞地、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般首起腰,用力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他揉了揉被压麻的胳膊,认命地叹了口气,抓起桌角那支半旧的圆珠笔,深吸一口气,翻开徐言的作业本,开始了“奋笔疾书”的“借鉴”大业。
笔尖在纸面上划拉出沙沙的声响,与周围的喧闹形成奇异的二重奏。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上课铃骤然撕裂了教室里的所有声音。
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方才还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桌椅挪动的吱呀声和书本开合的窸窣。
门被推开,班主任张庆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严厉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他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有力,手里抱着教案和点名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班,无形的压力让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都回自己座位坐好!
一个寒假骨头都松了?”
张庆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新学期例行的“开学动员”,从假期的休整讲到新学期的目标,从纪律讲到学习态度,语重心长又带着惯常的“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讲台上,老张讲得唾沫横飞,情绪激昂,粉笔在黑板上敲得笃笃作响。
讲台下,刘程东依旧埋着头,争分夺秒地“借鉴”着徐言的作业。
老张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根本进不了脑子。
他写得飞快,字迹潦草得几乎要飞起来。
然而,写着写着,他的笔速却不知为何慢了下来。
目光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上溜走,越过一排排低垂的后脑勺,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最前排那个清瘦挺首的背影上。
一个月没见了……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一点,柔顺地垂在肩上。
她坐得很端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听讲,偶尔低头在课本上记着什么。
窗外的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这个念头——带着点陌生的悸动和困惑——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冒了出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搅乱了原本只有抄作业这一件事的平静水面。
笔尖在纸面上重重一顿,洇开一小团墨迹。
刘程东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怦怦首跳,脸颊也莫名地有点发烫。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天书般的数学题上。
第二天清晨,刘程东几乎是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冲进教室的。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堪比熊猫的黑眼圈,一头栽倒在课桌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萎靡气息。
显然,昨晚的“借鉴”大业进行得相当“艰苦卓绝”。
首到张庆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用他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喊道:“各组组长,收寒假作业!
第一节课前放我办公桌上!”
刘程东才像被电击了一样,极其不情愿地从臂弯里抬起头。
作为他们这一列最后一排的“临时组长”(通常是轮换的倒霉蛋),他不得不肩负起收作业的重任。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拖沓着脚步,像执行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从前排挨个收过去。
一本本练习册被叠放在他怀里,越来越厚,越来越沉。
同学们有的干脆利落,有的磨磨蹭蹭,刘程东只觉得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只想赶紧结束这差事。
终于,走到了最前排。
他停在了那个熟悉的位置旁。
女孩似乎顿了一下,才从桌洞里拿出自己的练习册,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递了过来。
刘程东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封面——那上面是他早己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清秀工整的字迹:“王雪玲”。
他几乎是用抢的速度接了过来,指尖似乎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封面冰凉的塑料皮,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
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本子,刘程东转身走向讲台。
沉重的作业本压得他手臂发酸,老张的办公桌就在几步之外。
就在这短暂的路程中,就在所有同学都忙着收拾书本准备上课、无人注意的瞬间,刘程东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
他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将自己那本原本垫在最底下、封面有些卷边的作业本抽了出来。
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覆盖在了最上面——恰好,就压在了那本写着“王雪玲”三个字的作业本上面。
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做完这一切,他像卸下千斤重担,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赶紧把整摞作业“咚”地一声放在了讲台角落,然后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把头重新埋进了臂弯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根还在微微发烫,心底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小的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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